周末出去做兼职，我是第一个到的，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一来就坐到了我旁边，对我腼腆一笑，憨厚，老实，只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个大男生姓唐，为了之后表达的简便，我们称他为阿唐。

为了迅速建立信任感，我们开始互相交换信息，其实就是最简单的问答，今年大几，是哪个学校的，来自哪里，怎么想来这里做兼职的。

阿唐依旧腼腆，对我说了个学校，看我一脸困惑，加了句：“是个专科院校，你应该没听说过。”

我有些不好意思，猜测可能我下意识的反应有些不尊敬，连忙补到，“不不不，我只是对这一块儿没那么熟悉。”

阿唐貌似永远在笑，露出一部分上牙床，显得很假，如果不是因为他眼神澄澈，我会以为他在假笑。

阿唐说，“很羡慕你，真的，上专科学校，跟本科大学真的是两码事。”

我感觉阿唐有倾诉欲，把椅子往他那边靠了靠。

然后阿唐开始对我讲他的故事。

“学习氛围真的挺重要的，在我们宿舍，七个人，其他六个舍友每天都会用电脑外放声音很高的DJ音乐，要不然就是打游戏打到很晚，大约得两三点吧，因为他们不怕的，反正第二天八点上课他们立马就过去补觉了，可是对我来说真的是煎熬。”

我问他：“你没有跟他们交流过这件事吗？影响到别人休息本来就是很不道德的事。”

他无奈地笑着，说：“一开始有一个人外放，我说过他，当然其他人也说过，但是其他人的做法是，你外放，我放的比你更高，然后六个人都外放音乐，大家都这样做，我就没法说了。”

我有些难过，但这是现实，当我们势单力薄的时候，我们都很难做到跟群体对抗。

阿唐接着说：“宿舍关系真的挺难相处的，一间屋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候，我也会偶尔跟他们打打游戏聊聊天，不然，真的很难生存。”

就在我讶异他用“生存”这个词时，阿唐继续说，“大学同学，关系处的好的，真的就成了一辈子的朋友，但是关系没搞好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觉得等我毕业，应该就是没有朋友那种。你知道吗，我现在上课坐在第一排，我们班有四十多人，但是我总是能轻易抢到第一排的位置。”

我问：“因为没人？”他点了点头，“都在后面睡觉玩手机呢，老师也不管，就说一句什么‘我讲完了，你们也睡醒了’来自我调侃一句。”

“很孤单吧这种感觉。”我有些心疼阿唐。

“没有办法。”他有些无奈。

然后我不知道怎么想的，问了句很蠢的话，“你就没想过融入他们？”

他依旧露出上牙床，眼神澄明，回复我说：“不甘心啊。”

我一时语塞，很简单的道理，可我听到这种情况，下意识却在想怎么过得舒服，而不是值不值得，甘不甘心。

他接着对我解释道：“我从小就学习不好，特别不好，家里人也不管，因为小时候有点内向嘛，甚至可以说自闭，小学就老有人欺负我，过来拍我的头啊，把我的东西丢到地上。那个时候，不敢告诉老师，也不敢告诉家长，就是自己去卫生间洗把脸，然后就那么过去了。”

我有些难过，我真的很难用平静的心情去听这种经历，他似乎也有察觉，笑了笑，接着说：“不过也没事，到了初中就没人欺负我了，可能是我个子蹿上去了吧，哈哈哈。只是，没怎么有朋友，因为那个时候太自闭，不想跟别人交流，到了高中才有了能交心的朋友。”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开始学习的吗？是高三。”

“什么契机？”我对这一块特别好奇。

“那个时候班里来了一个胖子，他是个复读生，当时他转过来坐我旁边，我有一次问他，‘你为什么复读？’他回答我道，‘因为不甘心啊’”。

我为又一次听到这铿锵的话而震撼。

“我最开始特别羡慕他，是因为他只用了三个星期，就加上了我们班所有女生的QQ，他交朋友特别快，这对我来说不可思议。”阿唐眼里好像还在闪着当年的光。

只是这句话貌似戳中我的某段回忆，我笑着说，“是的，每一个胖子似乎都有种独特的亲和力。”

“对对，就是亲和力，而且他懂得特别多，这一点我很羡慕。第二个影响我的人，也是高中认识的，他当初在我们学校附近开了个店，两个月就挣了三万，觉得他太厉害了，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学生能挣这么多钱，他头脑很好，很适合经商。我当时觉得跟他的距离好远啊，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神差鬼使地跟他成为了朋友。但其实后来我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他当初开办商店的钱哪儿来的，身上的名牌怎么来的，然后才明白，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但是……”

我看到阿唐的双眼先是暗了，然后恢复原来的亮度和美好，他大概率是想说，但这并不是我们不继续努力的理由...吧。

“当时他俩学识真的对我来说就是个仰视的状态，在这种远远观望和羡慕下，我开始学习，就在高三那年。”

“可是我的底子真的太差了，语文不用说，英语我是真的一点办法没有，我是理科嘛，就学数学啊理化生这些，一点点从一开始十分，到二十分，然后三十分，就感觉提不上去了，真的很累。”

阿唐顿了顿，没有告诉我高考的结果，只是说了句，“我复读了。”显而易见。

“当时我爸貌似是第一次管我，说，只要我复读，他可以找到关系，交了6000块，我开始了高四，可是别人都是交1000块，我交这个钱，是校领导说，我成绩太差了。”

我感觉阿唐越来越难过，嘴角的幅度也不是那么大了，阿唐在自责，他体会到了学习成绩能带来的切切实实的福利，就是当时相差的五千块钱。

“我开始了自闭式学习，学校十点半晚自习下课，我会在教室留到十一点多。当时受手游荼毒颇深，就好像吸鸦片一样，玩王者荣耀，几夜不停的，为了学习，我直接把手机摔了，当时我妈妈说要立马给我买一个，我差点就心动了，还是说，算了算了，高考完再说。”

“当时有个人成绩比我差，但是上了本科，因为他说前面那个人让他抄，就在高考，当时我也抱着一点点念想，我问我前面的同学，结果他理都不理我。唉，一个本科啊，被他抄上了。但是我还能说什么呢，太不公平了，可是，高考已经算公平的了，这已经算是好的了。”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可能这就是命吧。”高考是衡量一个指标，并把这个指标的衡量标准上升到极致，这就是现代高考公平和不公平所在之处。

“第二次高考。”阿唐抿了抿嘴，“我离本科线差五分，填志愿我跟选的第一个学校差一分。”

我多希望这个时候在我们面前有酒。

不是每一个故事都有美好的结局，也不是每份努力，都恰好会被上帝看在眼里，就算被他看到，他也不一定管的。

“高中时候老师给我们灌输这样一个道理，在本科面前专科真的什么都不是，人家公司来招聘，一个专科生一个本科生，要你你要哪一个？如果你去抖音这类软件，看到有人拍我们专科院校，就会有人在下面评论说，‘专科也是大学？’‘专科里面有人学习吗？’只是...哈哈，他说的也没错吧。就是有点，唉……”

有点难受，有点不甘心吧。

“高中老师说完专科什么都不是，但是职高单招的时候，又会说了，其实专科也不错，唉，也不错嘛。”

“假惺惺的建议罢了，其实，原因我们都知道的，因为它跟你老师的利益挂钩。”我对他说。

大多数人，不会为真理发声，不会为信仰发声，而是为利益发声，他们的嘴巴不属于自己。

阿唐说：“我当初选这个学校就是乱选，因为没想到会来这里嘛，结果来到的这个专业我都没见过，我想转专业，他说要我考级部前几，好，我考，我考到了，他又说，既然能考到前面，你为什么还要转呢，不如学着吧。”

“唉，一个人如果不负责，是不愁找不到借口的，如果不是影响到他们自身，他们是不会在乎一个人的执念和喜好的。”我对阿唐说。

阿唐点点头，说：“我们明年要实习，其实说是实习，就是去工厂流水线，把一件物品从履带上拿起来，放到另一条履带上，或者安装上什么东西。”阿唐边说边做动作来配合他接下来的说明，“但其实，我暑假有去流水线做个兼职，这种工作，是个人都能做，可是作为一个专科生，我可能一辈子都在流水线上了。”

阿唐不笑了。

“你可以专升本啊。”我建议道。

“是的，可是它需要英语好，我的英语水平啊，唉...”阿唐恢复了腼腆的笑容，“现在都没法给我三年级的妹妹补课，26个英文字母啊，我可能要从头开始念，这么顺着来，才知道谁是谁。但是我这个专业，要英语干嘛呢？我记得当初听一个北大教授说的，他学了好久的英语，但是一辈子没怎么用过。”

我点了点头，说：“为了国际化嘛。”

阿唐说：“真的很想上本科啊，现在回家，跟高中同学，聊天，很喜欢听他们说本科的事情，只是真的插不上话。”

“也会担心跟朋友越来越远吧？”我问道。

阿唐摇了摇头。

“不是担心，是的确如此，已成事实了，我们一定会越来越远的。”

这个时候，我们兼职的负责人来了，我们开始了工作，我也就没有办法再跟阿唐聊天了。

我至今仍然记得，阿唐说“不甘心”和“好想上本科”时候的眼神，眼里是闪着光的，而这光是让我心悸的。

阿唐像极了离开家乡想要驻扎在大都市的青年，他回不去，可也融不进来。

你永远不知道你现在过的平平淡淡安安静静的生活，是有人睡觉也会梦见的，是有人拼尽全力想咬牙体验，却无法体验到的，这让我有些自豪，也有些自卑。

在阿唐面前，我就是条花园里的蛆虫。

我很后悔，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阿唐说，后面工作原因，我有好多话没有跟阿唐讲。

阿唐，你比我见过的很多本科生都要厉害，有些人小时候遭受霸凌，等个子高了，就转身变成了坏人，欺负别人，而你没有，你很善良。

阿唐，你比我见过的很多本科生都要厉害，很多人进入糟糕的环境，就甘愿成为污浊腐臭的一部分，与它同流合污，而你没有，你很自律。

阿唐，你比我见过的很多本科生都要厉害，很多人面对挫折和失败会消沉，痛恨之前的自己，会劝说自己放弃，而你没有，你很执着。

阿唐，我曾经觉得善良，自律，执着，淳朴，老实，这些小学作文里的话蠢到了极致，都被用滥了，我曾经觉得夸人，要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要说“风度翩翩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要说“若有诗书藏于身，岁月从不败美人”。

是你让我感受到了那些曾经我觉得烂大街也不那么美的词语的可贵和耀眼所在，这些词配的上你，你也配得上这些词，简单，却光芒万丈。

阿唐，记得好好学英语。

阿唐，你一定要升本科。

阿唐，谢谢你。

PS：好多东西我没有在上面详细写，比如那个复读的胖子，复读的结果是和本科差一分，比如高四那年，阿唐谈了恋爱，比如恋爱的时候，被班主任发现，还是两次。但这些，都无法打破阿唐在我心中的印象，阿唐他给我留下的，除了一开始的腼腆朴实，就是后来的钦佩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