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路上沉默地行驶。车子右拐驶上一条小路,从这条路可以更快地抄近道到达目的地。远处的集镇遍无烟火。本就人烟稀少,料想也不会有谁会在这样一个雨天出门瞎逛。
这雨下得淅淅沥沥。天空是朦胧的黑,一路上数不清有多少汽车旅馆飞快地跑到车身后去。那标注了MOTEL字样的巨大霓虹招牌把周遭的雨汽染成一团猩红,静静地冲着无边的黑暗显露獠牙。
雨刮器漫不经心地噗啦噗啦着,刚滴下来的雨水飞快地被甩回夜色的某一隅,不消多久却又再次落在前窗上,仿佛要极力窥探车内人,赖着不走。
坐在车前座上的两个人好像两尊雕像,在路边一盏盏驶过的路灯下显示出自己的轮廓,再模糊,再清晰,再模糊,再清晰。
这是一对夫妻,毫无疑问。就和任何一对结婚数年、早已没有任何新鲜感感言的夫妻一般,他们没有什么话——不,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妻子坐在驾驶座上,双手耷拉在方向盘上,时不时隔着布满雨丝的侧窗沉默地转头看向窗外,眼神中显露出悲伤的神色。丈夫却看起来睡着了一样,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角度调得异常大,近乎平躺着,安静地闭着眼。
路边昏暗的车灯划过,一盏、一盏,在车身上投下影子,一团、一团。妻子的思绪渐渐走得很远,开始回想起一些从前的故事……
和每个故事一样,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妻子在结婚时早已年逾三十。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婚,母亲再嫁,她跟着父亲一起长大。过了女人最青春娇嫩的年纪,生父生母便不由分说为她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相亲。而那时的她所遇到的那些男子,不是性格古怪就是五大三粗,她的心气也甚高,作为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况且还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来说,在这样一个小城市里,相较那些言谈粗鄙、风尘市侩、庸俗肤浅的女人而言,她无疑是出色的。她不停地问镜子,自己的王子离城堡还有多远为何还不出现,趁这时的她还没有心死。她也当如此。但现实是,她这样一朵芙蓉却在这样烟火的世界里不可遏制地慢慢泛黄,开始颓败。
直到遇见了他,花瓣的凋落戛然而止,开始焕新。
她一度以为:“应该就是如此了吧!”
她渴求,神往,朝思夜慕的爱情,就像机场跑道上降落下来的飞机一样,沉沉地落在心上,完美的落点,合适的时间。
他看上去那样举止文雅,风度翩翩。他读过的书那样多,又如此顺应时尚潮流,她说的每一个梗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接住。他的世界如此广博,和他谈恋爱的日子也是她彻底摆脱手机的日子,因为她根本不需要那些碎片化的垃圾去填满自己的见闻。有他,足矣。
“天造地设!”
这是他们婚礼时送去的结婚卡片上写得最多的一句祝福。任何一个落魄的家伙若是有幸看到这对新人在街头挽着手亲昵相偎的样子,心里的阴霾也一定会一扫而光。
然而从门狠狠摔上的一刹那,她的心彻底死了。
那是他们结婚后的第四个年头。曾经那么体贴成熟的丈夫,已然是一个嫖赌成性、夜不归宿的王八蛋。她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这么会计算人心的数学家。对于他这种聪明又高情商的人来说,自己就像是一头稀树草原上不断奔跑的猎豹,女人只是随用随弃的羚羊而已。他会牢牢锁定你,狠狠扑向你,然后狰狞地咬断你的动脉,让你死心塌地地倾心于他,等他喝光了血吃完了肉,你俨然就是一具他不会再多看一眼的尸体。
她不是没有想过离婚,但她惧怕。她是原生家庭中的独女,父母却从来都不待见她。他每每在众人面前演技爆表,她想笑,又想哭。他们曾经骂她嫁不出去,如今又嫌她生不出来,更不相信他是一个永不回头的浪子,因为他们那么喜欢他。她能做什么?她这么无力,何况自己也对他抱有一丝幻想,希望他的那艘船会早早回泊。
就在这种来回纠缠的太极斡旋中,她居然怀孕了。
她一度以为自己的女儿会成为一枚勋章,让她像赏功的骑士一样获得全家人的礼赞和关注。
然而,成为勋章的只有女儿,关注女儿的只有自己而已。
生父生母早已从各自的家庭里收获孙儿满堂,丈夫从她怀孕开始就几乎没有再踏入家门。得知是个女儿的时候,父母和丈夫的左右脸上清楚地写着冷漠两个大字。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忍一天是一天。我根本不需要他们的怜悯和关注。女儿就是我的世界,她缺失的我给她补上。
从此,她成十倍地对女儿好。家里大部分时候只有他们母女二人在而已,冬天天黑得早,她关掉家里所有的灯光也不会觉得害怕,只留床头那顶微黄白炽灯,把她,女儿,和枕头旁边那只乳黄色的布制小猫咪三个意象一起笼罩在团团光晕下。这是关于那时最最温暖的回忆。给女儿冲泡好了米粉放在床头,把小褥子掖得严严实实,她们母女俩就一起在床上读故事书,玩迷宫。那时已经快四岁的女儿非常喜欢玩迷宫。她胖嘟嘟的小手还不大能握得住同样又短又胖的铅笔,她就会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掌罩在女儿的手外面,引导她从一张曲折刁钻的地图一头走向那一头,拨开云雾见月明。女儿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太阳,她想。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有一天女儿长大,大到她的手已经足够握住笔,也足够反哺母亲对自己的爱。
女儿懵懂的意识里渐渐清晰自己身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了。她心目中的人格画像,慢慢笔触显现,开始清楚地勾勒出爸爸妈妈的形象。
“妈妈……她是个伟大的女人,一个称职的母亲。我爱她。
“而那个男人不配叫做爸爸。他是个陌生人,我不认识他。下作又恶心的混蛋。人渣。垃圾。”
远处的思绪随着回忆渐渐接近,慢慢清晰,被放大,被聚焦,直到每一格画面都如此清楚,直到仿佛一小时前才刚刚发生一样……
男人这个月第一次回了家,酩酊大醉。早已忘记什么原因,他和女人狠狠地吵了一架,全然不顾正在房间里读希区柯克小说的女儿听得一清二楚。刚开始是剧烈的吵骂声,结果后来就听到皮带噼啪作响和敲打在肉身上啪啪的响声。突然哗啦一声伴随玻璃稀碎的声音,那应该是客厅那玻璃水果盘掉在地上了。
女人终于忍无可忍。仅存的那朵花瓣摇摇欲坠。
掉在地上的水果刀笔直又坚决地插入了男人的胸口,血溅满了刀柄,刀柄上那只小猫嘴角挂着血的样子就像在狞笑。男人握着皮带的手还有力地停顿在半空,倘若这次落下,一定是皮开肉绽。但先落下的,却是他自己的身体。
女人终于崩溃,无力地倒下,看着呆站在男人旁边的女儿。女儿终于回过神,两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过了许久,最后一次擦拭哭干的眼眶后,两人相视。
“告诉警察真相吧,妈妈。我害怕,我怕提心吊胆,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不,宝宝,你听我说……”
“妈妈!”
……
“嘀嘀嘀嘀嘀嘀!”
突然,迎面飞来一大团耀眼闪烁的车灯。妻子从思绪中回来,赶快打正方向。对向车辆擦身而过。
她赶忙交替双手,把手心惊出的冷汗全抹在外套上。旁边依然很安静。她缓缓看向副驾驶上的男人。一盏盏昏暗的路灯交替打在男人脸上,他面无血色,眉头拧在一起,仿佛很痛苦。
这就到了。
拐过一个弯,车辆缓缓驶到一个平坦的荒坡上,停安稳下来。雨还在下,却下得越来越小,几近气雾。汽车熄火。
旁边的男人依然很安静。
妻子看看他,走下车,再打开后座的车门,从后排座位上抱出一个大编织袋。她关上车门,从袋里拿出一把水果刀。刀在这夜色下隐隐闪着寒气,刀柄上的猫被夜色笼在黑暗里。
她想了想,把刀紧紧攥在手里,绕过车的后方,走向副驾驶座,拉开车门。
男人纹丝不动。
她狠狠摇了摇男人,他终于醒了。
“啊……嗯,到了么?”男人目光无神,揉着惺忪睡眼。
“嗯。”她走回放在车尾后的塑料袋。“过来帮我。”
她把水果刀放在后备箱上,又从袋中取出一大沓纸钱。
“你帮我先削着水果。”她一边解着捆在纸钱上的带子,一边点头示意刚爬出副驾驶,正在伸懒腰的男人。
“啊好。”
一团火苗渐渐放大,直到清晰地映照出火焰旁的两张脸。
妻子和她的丈夫默不吭声地把一沓沓纸钱和切好的水果丢到火焰中。男人被火焰呛得咳嗽了几声。
她小声地喃喃道:“妈妈,你在下面过得还好吗。女儿来看你了。”
火苗是有脸庞的,她坚信。不,她清楚地看到了,母亲温柔慈爱的那张脸,俨然就是这团温暖剧烈的红焰!
她又想起妈妈被警察带走的那一刻,那是她病死在监狱里前,她们见的最后一面。
母女俩泪眼相望,几乎没说什么话。直到母亲最后开了口:
“你从此就不会再有什么负担了,好好生活。妈妈一直在。”
妈妈被警察带走了。她和回过头的母亲一直相望,直到瘦小的母亲和警察一起消失在转角。妈妈别走,别走……
火苗渐渐细弱,火苗里的脸也被黑暗吞噬。
“走吧,”男人起身捶捶大腿,“时间也不早了。妈妈一定很安稳,过得很好。一定是。”
“嗯。”
“回去的路我开吧,你去副座好好休息一下。”男人走向驾驶座。
关上车门前,女人回头,最后望向火苗一眼。只有极微弱的点点火星残存。
“再见妈妈,女儿生活得很好。可这么多年,我日日夜夜依然希望那些警察能留下妈妈,” 她飞快拂过眼角那粒小小的泪珠,“发现真相,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