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冬初到江南,淅淅沥沥的雨,足足下了一月有余。终于有一天,细雨稍歇,就有朋友打电话对我说:“梅湾街的梅花都开好了,不来看?”
就因为这句话,那个雨水缠绵的下午,我看到了梅湾街开得正好的梅花,读到了梅湾街里那个多情才子写的最美情书。
到达梅湾街东区,雨,已抢先一步下了起来。水汽氤氲中,皆是青砖黛瓦,木格花窗。
沿着青石板路迤逦前行,所到之处,或远或近,都能看到梅花。或红梅或白梅,或路边欲牵人衣,或水畔疏影横斜。远看恍若烟霞,近观则花瓣带雨,香气清幽。
走过一座石桥,从一个月洞门里望出去,水边有几株绿梅,裹在一层淡淡雾气之中。走至树下,见花开仅三两枝,但绿萼白花,甚是清雅。
树下踟躇良久,凉意越发深重。于是,作别梅弯街的梅花,恍如作别一个美丽梦境。
本以为这寻梅之旅就要结束,竟不知刚出街口,一眼看到对面梅湾街西区路边,有一个雕塑,很是特别。
殊不知,就因为看了这一眼,刚从梅花梦中醒过来的人,又一脚踏进一段民国爱情的烟尘之中。
这是一座连体雕塑,一对亲密的恋人,头紧紧靠在一起,似在絮絮低语。底座上刻着一段文字,手写体,字体潇洒俊逸。我努力辨认着这段话:要是我们两人一同在雨声里做梦,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声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
这段话多么熟悉,我在哪篇文章中看到过?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忽然灵光一闪,似一朵小小的烟火砰一声炸开:是了,是他了,那个翻译了莎士比亚全集,并且会写最美情书的人啊!
果然,雕塑后面一所小小院落,门楣上,刻着几个浅绿色的字:朱生豪故居。
惊喜使我忘掉了寒冷,立马举步进门。
一进门,是小小的旧庭院,正对着一座旧式两层小楼,青瓦白墙,印着岁月的沧桑。
一楼做了展厅,二楼有三个小小的卧房。就在这所普普通通的江南民居里,走出了中国最著名的莎士比亚戏剧的翻译家-朱生豪。
他幼时失祜,艰难成长。虽内向瘦弱,却才气过人。18岁考取之江大学,在大学的诗社里,认识了宋清如—一个让他深爱一生的姑娘。
彼时的朱生豪,虽才华横溢,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或许宋清如开始都没想到,这个不善言谈的年轻人,会爱上自己,并把内心炽热的情感,写在一封又一封的书信里,与她轻言低叙。
大学毕业后,朱生豪去上海工作,宋清如则在杭州继续读书。人分两地,更是鱼雁频频,倾诉万般相思。
展柜里,有一些保存下来的情书原稿。其中有一封,称呼是:好人。落款则是黄天霸。
我忍不住想笑,抬头望着墙上两人的结婚照片,宋清如温婉清丽,朱生豪则是文弱书生的清秀模样,实在想不出和黄天霸有啥关系。
一封封书信看下来,因是字体多是草书,且有一些涂抹,好多字读不出,但读得出的是字里行间浓浓的爱意。
1935年,朱生豪打算开始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并要把著作,作为礼物送给清如。清如听了好生欢喜,写了一首诗《缇娜的记忆》,后被朱生豪谱上曲子。
曾有人问宋清如,当时是如何支持朱生豪的翻译事业的?她淡淡地说:他译莎,我烧饭。又有谁晓得,这平淡的话语背后,是多少深情和付出。
1943年,为躲避炮火,朱生豪带着结婚刚一年的妻子,回到嘉兴梅湾街的这所老宅,继续自己的翻译事业。
宋清如每天不仅要洗衣做饭,还要接一些零散的工作换一点钱。她以瘦弱的身躯撑着这个家,使丈夫能够全身心投入工作。
忽然想起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一句话:醒来觉得甚是爱你。这份爱本是刻骨铭心,是相互懂得。不论在战火中颠沛流离,还是在贫病中咬牙坚持,有了这份爱的支撑,再艰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时隔一年,朱生豪积劳成疾,在楼上一间小小的卧房内,带着对爱妻的无限深情,带着未能全部完成莎剧翻译的深深遗憾,离开了人世。
斯人已远,那份爱,却在一封封情书中,留存下来。往后的岁月里,那些字里行间的柔情,如冬日的炉火,温暖着宋清如的孤寂和思念。
带着这份浓浓的爱,宋清如花费了大量精力,整理遗稿。朱生豪耗尽心血和生命翻译出的《莎士比亚全集》,终于1954年陆续出版。甫一面世,便在翻译界引起震动!译文在最大程度上呈现出原著神韵,词句流畅,文采华瞻。这伟大的著译,将传诸于世,连同书写了他们炽烈爱情的一封封情书……
当工作人员进来开灯时,我才意识到,天快要黑了。撑了雨伞,走出大门,心里想着,明天去书店买一本《朱生豪情书》,坐在梅湾街临河的长廊上,细细去读。若有一星半点的雨飘落在字上,无需拂去;若有一瓣两瓣的梅花瓣落下来,且作书签,妆点这些深情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