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的日期定下来了。2010年11月5号。 再过六天就是我的生日。
按照清单陆陆续续填满了行李箱。蚊帐,药(治疟疾的,胃炎的,清开灵,清凉油等),换洗衣物,洗漱用品,A4张大小的化妆包也塞满了~ ~母亲推门进来, 做到床沿上,
“收拾的如何了?”
“差不多了~再多就超重了~” 合上了箱盖, 一抬头, 看见母亲盯着墙上的地图,“妈, 你看什么呢?”
“安哥拉到底在哪儿啊?中国在哪儿?”
“这里是‘北京’,‘中国’,这是‘安哥拉’——”
“你拿红笔画出来—— 你妹(的大学)在哪里?--把你妹在的地方也用红笔画出来——”妹妹今年大一,在江苏的一个小城。
在地图上标出来三个五角星。红色的。
母亲说, “这就是你们在的地方?!—— 看着地图, 都吃不下饭了——”母亲的眼睛,忽然异常明亮。
。。。
总是想起四五岁的年纪, 跟着母亲回姥姥家。 从奶奶家的乡村到大舅姥爷那里,需要翻过两座大山。需要一大早就出发,然后刚好到了吃晚饭。每次的时候,母亲都会让我自己走一段,再背我一段。 那时最期盼前一天下雨,这样路上太过泥泞,母亲背的多,自己走的路就少。趴在母亲背上做着遥远的梦,然后睡着。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大树荫下。——是的,在以后的日子, 再也不曾这样任性,也这样的心安理得, 更甚是安心。
剩下的路程, 母亲牵着我的手赶路,大手牵小手。 由于歇够了,精力旺盛,边走边玩,边走边抓七星瓢虫或蜗牛。 但另一只手被母亲牵着——一直到进了村庄。
母亲跟路过的叔叔婶婶打招呼,偶尔聊上两句。想挣脱她的手——“妈——放开我——”,被抓着的手放开了,可---换抓我的另一只手。…终于聊完了。。。也终于到了 大舅爷家门口。
“要见到妹妹了——高兴不?”
我竟扭捏不好意思起来。也安静下来。 妹妹? 我有妹妹了?!---有疑惑,有要见生人的不安,有好奇。也曾经一度记忆混乱。
到了十来岁懂事的年纪,才明白自己记忆混乱的原因,是成人们的世界需要逻辑,好吧, 也许还因为我有些奇特(直白就是 “笨”)也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大概模样。
姥爷姥姥在我刚出生时就去世了,连他们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照片也没看到过,或我从未留意过。反正就是没印象。也曾一度以为大舅爷就是姥爷,原来他是母亲的大哥。
四年后,跟着父亲母亲去了遥远的一个北方城市。父亲的工作在那里。 不知其他的孩子是否也一样, 还是只有我是个奇特的孩子, 对于四岁以前的记忆几乎一点儿也没有。 只留下了一张张照片,满一岁时的,刚会走路骑玩具车的时候,母亲给我梳辫子的时候,还有父亲骑马载我……证明在零岁到四岁, 这段时间里我确确实实存在过,而并非我开始认为的,一出生就是四岁的年纪。
记忆在这里又断了——
然后, 就是在一个昏暗的影像里。
一个有着微弱灯光但依然漆黑的堂屋,一个孩子越来越清醒的注视着吵醒她/他的大人,这些大人们忙碌着什么。但这个孩子只感到不够亮,即使穿着棉衣也冷。呆呆的坐在小矮木板凳上。
“抱着,我去煮点糖水给你妈”----这是孩子的奶奶。
这个孩子盯着怀里的被布裹的一团东西,动也不敢动。这是你的妹妹,大人告诉他/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没有喜悦,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多年后明白,这是对于血缘亲情的首次触摸。
。。。。。。
盯着她,大大的眼睛,灵动的,有种想毁灭又想爱惜的冲动。
她是我的妹妹。
。。。。
她在不到一岁的年纪,得了感冒,蹩脚的乡村医生在打针时,把针头留在了肉里。他说,拔针出来的时候太猛了。为了取出针头,挖开个很大的口子,发炎,化脓,染血的棉球扔了一地……撕心的哭声。 当时听到这哭声,就想跑,是逃跑。后来十五六岁时,坠落到这个影像中,梦见自己拿着斧子把那个医生砍了,地上开出一片冰冷决绝的红莲——再后来,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偶尔还会掉落到这个梦境,恨恨的骂句“FUXXXX”, 转个身继续睡。再后来白天猛然想到这个医生,竟觉得他好倒霉碰上这样的事。时间啊, 真是没逻辑没感情。
正是因此,她无法随我们到另一个很远的城市,当时做火车要坐22个小时。大人们商议,把她留给大舅父家。几个表哥表姐都已经懂事。就这样,她留下来。母亲说,妹妹两岁的时候,我们有回来看过她。记忆中依稀有个穿小斗篷,带虎头帽的孩子蹒跚地在高阔的堂屋里跑——,我在后面假意追着。那年冬天的晚上,母亲睡她旁边,她搂着大表姐睡,我跟她脚对脚睡着。 她是我妹妹。我的。
妹妹四岁的时候,父亲母亲认为她到了上学的年纪,就决定把她接到身边。 跟着她一起的,还有爷爷奶奶。
她四岁, 我八岁,跟着妈妈到村庄去接她。 竟在村庄路口遇到她和大舅父。大舅父快五十的人,抱着她。原来他们今天去串门子,估摸着我们快到了,就赶回来。觉得她是陌生人。眼睛甚是好看。
到了大舅父家里,她一溜烟跑进里屋,又跑到厨房跟大舅母说了几句,又跑进里屋。我看到她倚着门缝偷瞄,她的眼睛异常明亮。我跟着她进了里屋。都没说话。 然后,她把抽屉打开,告诉我,这些是她哥哥给的,这个是她大姐给买的,那个是她二姐偷偷留给她的。这是她妈妈(指大舅母)给的,这是她爹爹(指大舅父)送的。我听着,嘴角一扬,没说话。暗想,我有漂亮的大洋娃娃和好看的裙子。
妹妹是被大舅父大舅母,还有母亲, 一路骗到火车站的。妹妹本来是离不开大舅母的,但大舅父说他会陪着妹妹一起去看其他的城市。她信了。然后到了火车站,她看到了爷爷奶奶,很有礼貌的打了招呼。我知道,她跟他们并不亲厚。 四年来, 妹妹只是过年的时候被大舅父带去给他们拜年。爷爷奶奶从未翻过两座山去看她,尽管他们与大舅父的年纪相仿。大舅父要离开了。妹妹开始嚎啕大哭,怎么都不放手。 最后答应她只是去两天,跟着爷爷奶奶看看外面的城市,那里有很多好看好玩的。 她抽泣着,勉强答应。然后,母亲要抱她,她把手伸向了奶奶。我安安静静站着,心想, 好多个月你都不会回来了,大人们骗你呢。 你以后要乖乖叫我姐姐了,听话的话,我会把好东西好玩的给你。
终于回到家了,经过了二十二个小时。我自己睡小屋。妹妹跟爷爷奶奶睡。这是她自己选的。可不是我不要她。自此, 我们相伴在一起,直到我要来安哥拉,她要去外地上大学。
妹妹的眼睛极像母亲,漂亮极了;来了兴致,会称呼她“小姐姐”。 她挺受用,居然每次都应了。 臭丫头。
你有一双眼睛, 左眼是长庚, 右眼是启明。我不惧怕黑暗,黑暗里有你的眼睛。 穿过迢迢浩瀚,能听见你飘飘渺渺的召唤。 牵着你的手, 跟着你走, 你是我永远的光明。
那是母亲和妹妹的眼睛。追随在安哥拉的日日夜夜,才有勇气去追寻自己的人生。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