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暑假回家,一进家门,我妈就喊我过去。
“有东西给你看,快过来。”我妈笑着把我拉过去,把一个信封塞进我手里。我手里接过信封,抬头一看,见我爸正抱着胳膊坐沙发上抽烟,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心里顿时就有了数。
准是我叔寄来的。
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相片,干干净净的没什么边角水印,是自己在暗室一点一点冲洗出来的那种,是我老叔的风格。我直接看见了背面,上面写着一大段字:
“哥,嫂子,你们最近还好不好,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千万要多注意。小X(我的名字)也快放暑假了吧,原谅老叔这次不能回去看你,你自己暑假在家要好好休息,要玩得开心。我正在青藏高原上当志愿者,这里有五湖四海来的一批人,每天跟着当地人在保护区里巡视藏羚羊。老叔本来想来抗击偷猎者,结果呆了几个月,偷猎者愣是没见着,又是遗憾又是欣慰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等老叔回去看你,给你带奶酒和奶酪。我这里一切都好,告诉你爸妈不要担心。老叔字。”
不大的一张照片,背面被他用碳素笔都写满了,还有几个字因为写到了边上还不得不故意写得小了些。我把照片翻到正面,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藏黄色的土地,天是灰蓝灰蓝的,朝着远方延伸过去。在视野的尽头有几只看起来羊一样的动物,有些在低头吃草,也有正仰起头,竖起耳朵观察周围动静的。
我看着照片,眼前仿佛同时也看见了,在几千公里外的远方,那个一脸胡渣的男人正透过相机的镜头观察这一切,静悄悄地按下快门,然后抬起头望了望太阳,擦擦额角的汗珠,咧开一个笑脸。
我想他。
那大概是两千零几年,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的事。
爷爷奶奶生养了三个孩子,我爸是老大,然后是我老叔。我最小的姑姑因为我奶奶怀孕的时候年纪就有点大了,据说是生产的时候出了点问题,从小体弱多病,很多年以前就没了。
我爸是那种典型的农民家里养大的长子:沉默,不苟言笑,默默地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扛,典型的大男子主义。我从小调皮,每每捣蛋出了事,我爸看了也不骂,就是阴着脸,踏着“咚咚”的脚步去拿笤扫。
每次一见他这幅样子我就心里慌得不得了,就一个劲儿往我老叔身后躲。说来也巧,每次我一犯事,我老叔准出现,一把把我拽在身后,仰着一张笑脸拦我那个怒气冲冲的爸:“哥,哥,孩子不懂事,别生气,咱把笤扫放下说话。”
然后我爸就作势要推开他,我叔也不动,就站那,仰个头对着我爸一个劲只是笑。我爸拿这个弟弟没招,也就只得狠狠瞪我一眼作罢。
我从小最喜欢我老叔,跟我爸比起来,我叔风趣幽默,总能拿出各种各样的小花样来逗我玩。那时候他一会捉个蜻蜓,一会编个草笼子,一会从身后掏出一个那会流行的小游戏机,告诉我躲着点我爸玩,然后一边坐我旁边指点我打砖块玩赛车,一边眯着一张笑脸抽烟。
等我上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婶怀孕了,怀了大概六七个月的时候,我叔拿着他一个多月的工资,跑去买了一台相机。我第一次在他家见到那相机的时候,看那黑色金属外壳的相机有棱有角的,架在一个银白色的三脚架上,上面还被我老叔盖了一层黑色的薄布,好不神气,就想去摸。
我叔一把把我拦住:“不行,这个不能给你摸。”
我说为什么,要不不摸也行,老叔拿它你给我拍张照呗。
老叔笑眯眯地拒绝了:“不行啦,这是老叔我买回来准备拍你那没出生的侄子的,第一张得给宝宝拍。等我拍完了他就给你照,到时候你想照几张老叔就给你照几张。你等几个月,等几个月就行。”
我婶挺着大肚子坐在对面,弯着一对月牙看着我俩“嗤嗤”地在那笑。
我那会调皮,可最听我老叔的话,我一听我叔这么说了,也就不闹了。当时也是孩子心性,除了有时候看见了羡慕,也就忘了这茬。
再后来过了几个月,我婶和孩子一起死在了产房里。
我还记得我老叔那天那对通红的眼,一个劲盯着医院白色的地板,仿佛要在上面盯出一个洞。我爸上前去扶住他的肩,他一把把我爸推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
那之后一段时间,我再也没见过那台相机。
再后来的那段时间,我总去我老叔家。
我爸原来其实老不愿意我去我老叔家,因为我一去就是玩,也不看书。可那段时间,他老动不动就让我去我老叔家看一眼,我说我还有作业,他说作业晚点做,先去陪你老叔聊聊天。
其实我老叔那会也怎么不和我聊,经常就是躺在那,看书,或者抽烟,见我去了也就是笑着问几句,摸摸我的头,就回他的世界里去了。我那会总是奇怪他为什么老看同一本书看个没完,有一次趁他上厕所翻开,看见书签是我婶的照片。
我再也不敢动他的书。
有天我在他库房玩,偶然发现了一个盒子,解开层层的包裹打开一看,正是那台相机。我捧着相机的时候,老叔正好从我身后经过,看我站着,就问我在干嘛。
我转过身来,手一抖,相机掉在了地上。
我叔的眼睛里“蹭”地一下有火冒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面前,扬手就要打。我下意识举起胳膊要躲,可那巴掌却迟迟不扇下来。大着胆子睁眼一看,我叔一双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牙紧咬着嘴角,整个五官都在抽搐,就那么站着。
我吓傻了,就呆呆地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查看那台相机。
那天我回家,我爸看我魂不守舍,就问我怎么了,我说了实情。
我爸从没打我打得那么狠。
他那天是真的怒了,拿着笤扫追着我打,追了好远,也不骂,一个劲儿只顾打。那天晚上我妈在灯下给我上药,嘴里一直在叹气,那气息吹在我伤口上,凉丝丝得疼。
我爸的那顿打,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记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
但我老叔那双通红的眼,那只停在半空的手,直到今天也还在我眼前。
再后来我高考结束,成绩下来,我爸看了满脸红光,连连说要在家设宴,请这家人那家人来吃饭。我妈一脸笑地埋怨他就知道铺张,手里却在忙着记要请几个人,一会去菜市场要买什么什么回来。
我们仨正开心着,我老叔推开门进来了。
我爸笑着把通知书给他看,我老叔笑得满脸褶子,神神秘秘地解开一个包袱,说要给我个惊喜。
包袱解开,正是那台相机。
我一下子变了颜色:“老叔,不行,这相机......”
我老叔摆摆手:“什么不行不行的,今天是好日子,得拍张照。”
我还要推辞,我太知道这相机的贵重。这时候一只大手落在我肩上,我一回头,就看见我爸的脸。我爸看了看我老叔,又看了看我,冲我摇摇头:“让他拍。”
我老叔的相机,第一张到底是拍了我。
第一张,是我自己,抱着通知书站在那有点无所适从。
第二张,是我和我爸妈,他俩笑得满面红光。
等到第三张,我爸走过去,把相机小心翼翼地接到手里,招呼我老叔和我拍一张。我老叔正要推辞,我妈笑盈盈地把他拉过来,又顺手给我理了理头发,就走到我爸身边去。
第三张,是我和我老叔。我俩笑得特别开心。
那之后,我老叔和我爸长谈了一次。
等他俩聊完,我老叔出来跟我说:“老叔决定了,辞了工作,带着这相机出去走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一把按住我的肩:“你婶子生前我俩都忙,也没带着她去哪转转。你侄子生下来也没来得及见过什么,我得带着他俩把四处都走走,把想看的都看了,我准备这两年先去看看黄山泰山,再去看看西藏,等你放假我再回来看你。”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老叔也不说话,抿嘴只是笑。
我知道他终究是走出来了。
我拿着照片,看了几眼,小心地塞回信封,递给我爸。
我爸接过去,吹了吹上面的灰,捋平了褶皱,从柜子取出一个放照片的大铁盒子,小心的放进去,盖上盒盖放回了原处。
我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我脑后:“你老叔来电话说可能再有半个月就回来看你。”
我点了点头:
“嗯。”
我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