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羽四十五岁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开始渴望纯粹的爱情。
这种渴望是从他第一次见梅雨妃开始的。说来也怪,唐子羽并不是风流成性的男人,可他一瞧见梅雨妃,便想将她赤条条地搂进怀里。那种风打乱花的、缤纷摇曳的心情完全像是陷入了初恋。在唐子羽作为一个男人的历史上,他破天荒头一回有了纯情少年的感觉。于是,他断定,这就是他梦想的爱情。
为了给这具有不平凡意义的爱情一种肃穆的仪式感,《落红》一开始,便从偷情开始讲起。下班后急匆匆赶回家的唐子羽,不是为了妻子嘉贤那一锅炖了三个小时的红烧肉,也不是为了教训在学校惹是生非的儿子唐植,就为了快刀斩乱麻地跟妻子欢爱一场,以此来消解自己跟情人约会的负罪感。
皮相地看,唐子羽算是时代的幸运儿。年逾不惑的他,事业家庭双丰收。在一个只需要点卯应付差事的政府单位充当二把手,妻子贤惠能干,儿子聪颖活泼。该有的他都有了,可是,他的人生并没有因为世俗附加于他的一切而获得应有的幸福。
唐子羽虽然身处其中,却非常鄙薄以钻营取巧为能事的官场,对仕途经济更是不以为意。“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当官说官,女人说官他尤为不舒服,感觉像是同性恋。”当他稀里糊涂当上副局长之后,开会时仍坐在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好像升迁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就连对待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也从不溜须拍马,曲意逢迎,抱着当天和尚撞天钟的心态。
现实的苟且同样让他痛恨却又无之奈何。妻子嘉贤一心想往上爬,为了当上工会主席,千方百计地让他走后门,婚姻成了“丧失自由、连发火的条件都没有的温柔的囚禁”。在教育儿子方面,他本来希望建立一种平等的哥们儿朋友的关系,结果还是逃不开“父与子也是一对敌人,都在想方设法派遣间谍刺探情报”的套路。
正如唐子羽对朱大音坦露的,“这个社会所展示出来的生活,跟我少年时代的梦想风马牛不相及。它不能满足我,不能让我激情澎湃,不能让我非凡卓越。我对眼下我所看到的一切,毫不含糊地持否定态度。可是我又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呢?连我自个儿也说不清楚。可能是不自觉地、无意识的缘故吧,我才把我的全部思绪倾注到一个女人身上。”
显然,唐子羽与梅雨妃类似柏拉图之爱的关系,他未尝不想去突破,甚至多次制造机会要去占有她。不过,相比肉体的拥有,唐子羽更愿意把梅雨妃当作一种精神的慰藉。这个女人神一般的存在,是他寡淡庸俗生活中一抹鲜亮的颜色,是拯救他脱离苦海的一叶扁舟,使得他可以暂时逃离一切。
唐子羽始终渴望着从一地鸡毛的现实中奔突出来,找回少年时代的壮怀激烈。而对音乐老师的爱,毋庸置疑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绮梦。女教师用过的红纱巾竟然被他珍藏了三十多年这个事实,便说明他是多么怀恋这梦中的美好。
小说最后,当唐子羽打算把自己一辈子最珍视的东西作为礼物送给梅雨妃时,却被梅当成唐在别处偷欢的证据愤而扔掉。至此,唐子羽关于爱情,关于人生,关于奔逃的梦想彻底破碎。从此,生的烦恼与死的恐惧,将与他如影随形了。
我第一次读《落红》的时候,恍惚间总觉得唐子羽就是另外一个庄之蝶。他们同样学识渊博、不拘流俗、洒脱任性,颇带着一点“魏晋风度”。后来,读的时间久了,我才慢慢发现,其实唐子羽直面的痛苦要比庄之蝶所承受的深刻、猛烈得多。
他经常感到“憋得慌”,某种可怖的孤独一直萦绕在身边。在一次聊天中,他对梅雨妃说:我憎恨自己的懦弱,我恨我没有勇气抛弃这一切,假若我能像鸟儿一样飞他妈的翔,该有多好。就连安息死人的墓园,在他看来都像是张开的鱼网,给他一种“人生也网中,死亦网中,似一只小飞虫,始终逃不脱一个网字”的感觉。
现实人生布下的天罗地网,让唐子羽无处可逃。这个“废品天才”(梅雨妃语)原本有着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热切向往,然而,他却过早看透了世道人心的真相,肉体与灵魂撕裂的痛苦,深深地攫住他。这样的人,注定享受不了多少活着的乐趣。
或许,世上总有几个这样满怀理想主义的人,他们对生活要求很高,不愿意蝇营狗苟,不甘心愚蠢粗蛮。尽管在他们眼前展现的是人生广袤的原野和恐惧,尽管他们只能被心中的火焰抓住,东奔西突,辛苦恣睢,可他们的生命里,总有一个发光的细胞永远闪耀,日日夜夜地闪耀,无论是清醒还是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