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还乡手记#春节归乡市井随拍

春节归乡市井随拍

图文 | 戴文子

写在前面

农历腊月廿三,是为小年。

算上今日,我回到老家已有十天。除去必要的亲朋好友走动来往,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瑟缩发抖中熬过去的。

与传统观念不同的是,入了冬,中原不比关外好过。北地再冷,凡有屋檐处,暖气总还是有的。足不出户,任它室外天寒地冻,也能安稳舒坦地过完冬天。老家是座名叫贾汪的小城,地处中原,不南不北,到了冬季最是尴尬。既无北国热乎的炕头,也没南疆盛开的暖阳,只能杵在中间儿,屋外刮风室内结冰,气候又属寒冷干燥,稍不注意,感冒发烧头疼脑热的小病症就找上门来,再正常不过了。

每逢冬季回家过年,也不怕外人笑话,我在身上累赘的衣服比在东北的时候都多。难得这几日转暖,又是响晴的好天气,我在家里宅着也是无趣,便到街面上到处闲逛溜达,对着脑海里残旧的记忆,看看家乡一年来的变化。漫无目的,随性而拍,竟偶成市井民俗一组。但乡人多警惕,文子亦怯懦,很多的人事,是不便用镜头表达的,自也存不下什么影像资料。多有遗憾,实属无奈。

尔后回家整理,发现扫街日期正是农历小年,故特地精选几张出来以飨各位看官,也算是给大家拜个早年。

闲语赘述,是为前序。

— 1 —

开表正题。

这开篇的头一副,正上方挂着的那张,来自于我家门口的一条「步行街」,南北向。按照市政规划,图示右侧(即东面)为一商业购物区,名字取得很大气,叫「中信时代广场」;图示左侧(即西面)大同小异,也是一商业购物区,名为「银河财富市场」。当中间的便是这条草草定名的「工商步行街」。所以,虽然它看上去街面很是齐整干净,但它不是一条便道;说它是「步行街」,却连当地人都觉得寒碜。

东面的「中信时代广场」,据说是开发商做到一半溜之大吉了,陆续租出开张的店面也是五花八门——古玩玉器、花鸟鱼市、家装建材、球厅网吧、当地小吃、兴趣辅导班,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唯独没有当初承诺要入驻的各色服装品牌店。西侧的「银河财富市场」仍在建设开发,外面用矮墙围着,隔墙就能看到几栋门面楼与几架吊车,转过去一看,则多是建筑垃圾,实不认睹。据说以后里面至少有家麦当劳,对此,我深表怀疑。

这一块的旧址,原是个广场,名曰「青年广场」。地方不大,倒也是个市民夏夜乘凉锻炉的好去处。我家所住的小区因就建在广场附近,因此顺势得名「广场小区」。当年的小区命名也是随性质朴,不像现在,动辄就是「某某花都」或「某某雅苑」。现在好了,广场没了,小区还在。同学要是依着小区名字问我缘由,我都不好跟人解释。总不能对着街对面形如棚户的「中信时代广场」,说是因之得名吧?

多说一句,作为小城里最早的一处现代住宅区,「广场小区」长期以来都没有正式挂牌命名。直到我这次回家,才发现在某燃气公司的赞助下,终于立起了四个烫金大字。恍惚之间,竟差点你没认出那条回家的老路,也是令我哭笑不得。

某鱼屋,生意很是冷清。只见鱼缸不见鱼。

某建材店。老板有所警觉,向着镜头方向张望,后面我猜是老板娘,怯生生地躲在丈夫身后。

— 2 —

「步行街」里头没什么好看的,多走几步就快到我家了。折返回头。

我一直以为,现在出生的孩子,较我当时幸福得多。物质生活日趋丰富,光零食的种类和品质,就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想吃什么,家长领到超市随便挑。我小时候不行,经济条件有限,吃得最多的,是这种街边散称的各色手工糕点。用现在的观点看来,肯定是极不卫生的,油料也不见得新鲜,但记忆里的味道就是香。什么蜜三刀,炸馓子,荤油糕,年幼的孩子没听过,现在的我也不愿吃,却是我小时候难得品尝的美味佳肴。

现在实行道路规划,要搞文明卫生城市,沿街售卖的这种摊位也愈发稀少。新年将至,小城身为城乡结合部,还能在闹市人多处看到几家。摊位上糕点样式极多,我也不能认全。旁边是用油桶改做烤炉的卖烤红薯的大爷,镜头闪过,阳光下谢顶的头皮发出亮光。现在街面上烤红薯的也不多见了。摊主无一例外选择了蜷缩的姿势,说明了气温的寒冷。有意思的是前面兼职协管的大爷,有选择地对周围的无证摊位视而不见,整理着花白的头发。

很久以前,溜街串巷、扛着插满秸秆棒的挑子,嘴里吆喝「冰糖葫芦喂」的大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种玻璃敞篷的小推车。冰糖葫芦中间的秸秆棒也没了,就剩下滚着白糖的山楂球,纸袋一装,上秤一称,就进了放满食材的车筐里。后面的灯具店,应景地摆放处鲜红的大灯笼,凸显出难得的一丝年味儿。

成袋包装的米花码在摊位上,不用称,论袋买。身着红衣的买主一袋不够吃,索性再来上一袋。童年时还能看到压制这种米花的机器开进城,一头用簸盛入拌上糖的玉米小米等粮食,中间黝黑的发动机冒着黑烟自溜溜地打转,另一头就能「嘟嘟嘟」地产出一捆一捆的米花。其间的原理,是我至今未曾搞懂的神奇。但我也不愿弄清楚,难得糊涂,求能保存一个天真无邪的童年。

看在地上摊开的阵势,就知道这位算命的先生尊姓为「闫」。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蹲坐在马扎上,努力调整着局促的坐姿,想来坐得不是很舒服。旁边陪同的二老应是家中长辈,给孩子找个先生瞧一瞧算一算,想来不是看前程,就是求姻缘。年轻人略带尴尬的望我一眼,又回过头来听着先生的指点。他会相信吗?我觉得他不会。所谓孝顺,可能就是顺着老人的脾气性子,不发声反对而是坦然接受。顺,就是最大的孝道。

一地的对联喜字,路过的行人多少会驻足观望几眼,挑上一副称心的回家贴在门楣上,来年求一份吉祥平安。裹着花头巾的摊主不知是在为客人指点还是论价。那位身穿军大衣的长者,总会在我举起相机时「无比配合」地面向镜头,甚是无奈。回来后挑了半天,这一张,算是他最不「配合」的了。

— 3 —

信步行至十字路口。

在你所在的那个城市,一定也有一座市场叫做「百货大楼」吧?百货大楼,多么具有年代感的名称。从我有印象开始,这座百货大楼,就矗立在这个小城正中心的十字路口了。

与它隔街相望的对侧,十多年间换了不知多少家超市或商场,唯独百货大楼坚挺不倒。最有意思的一次,记不得是哪一年了,百货大楼与它对面的「冤家」店址对调,两家商场置换个地儿,还是脸冲脸。从那以后,百大就安分下来,再不挪窝,只是高度和规模都在有序地扩张。

三年前,肯德基入驻小城,选在了百大一层,短时间内也在小城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骚动。但小城的消费能力必然有限,肯德基里聊天等车的人多,真正消费的人少之又少,「凡有肯德基,必有麦当劳」的定律,估计在小城行不通。往北行不到二十米有一家名叫「华莱堡」小快餐屋,喇叭里整日高喊着「迷你鸡块十元两个,香酥鸡腿十二元两个」云云的口号标语,经常在周末时被一窝孩子抢占掉所有的座位。

您见过哪座城市肯德基的门口,有纳鞋底卖鞋垫的吗?我见过,就是小城。推辆小三轮,身骨硬朗眼明手巧的奶奶,比肯德基更早地占据了小城商业区的最中央。起先只有一位奶奶,今年回来一看,竟成了三位。看我在一旁注视良久,竟也会主动招徕顾客抢生意:「毛孩儿,过来这边看看!」好不热情。还好在此之前趁老奶奶低头抓拍了一张,我赶紧逃离现场,否则我一定会被那细腻的针脚迷乱了双眼。

那几位老奶奶的摊位前,摆放着一排塑料喇叭和面人玩偶,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记得小时候,爷爷还在世,去古玩市场看玉器时总会带着我。把我放在捏面偶的手艺人摊前,保准跑不丢。站在那看一天我都不嫌烦。现如今只见面偶,不见手艺人。

旁边停放的那辆机动车,北方人多叫「蹦蹦」,当地人则称「拐的」。坐上了乘客就更有趣了,叫「拐的拉客」。它们的生意,在这个本就不大的地头上,远比此后进来的出租车红火。后面楼上的「文友大排档」,在当地小吃界很有名气,原本是在部队旁边的空地摆摊。当时做大排档生意的远不止文友一家,久而久之便侵占到了部队的用地。后来统一撤出,别的大排档不知去向,文友盘下了生意潦倒的金典咖啡,上了厅堂,大俗胜了大雅。不忘初心,店名还是保留下「大排档」三个字,可能也是小城市区里最后一家「大排档」了。

— 4 —

邮局门口人头攒动,我想过去凑凑热闹。

邮局门前本有一个葱绿色的大邮筒,我在那里寄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封贺卡。这几年也不知去向。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还会有人去专门写字寄信吗?电话代替了书信的传达,电脑代替了书信的书写,手机代替了书信的投递。这些带给我们便捷的通讯工具,完全抹杀掉书信所带来的时间感与空间性。伴随着书信的没落,与之一起断送的事物还有很多很多。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埋葬了我们内心真实情感的准确表达。

一个很简单却也很残酷的问题:你上一次想着为他人动笔写几句体己话,是在什么时候?

如果说当今中国还能存有一丝「敬惜字纸」的传统美德,那一定便是逢年过节之时,挨家挨户都要张贴的新春对联了。只是这门「写春联」的手艺随着代际更迭,还能撰握笔杆的人越来越少。现在过年,多是上街买一副吉祥话(或是单位发放、商品附赠)随意贴完了事。试想一下,一联泛着墨香的精致喜纸,上面写有力透纸背的工整字迹,用的是热切而考究的古典词句,岂是千篇一律的现代印刷工艺所能表达出来的?

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一位老大娘正在求取一个「福」字。对面的老师裁好一张红纸,虽说只有一字,却也写得一丝不苟。我不清楚,这场活动是单位组织还是民间自发,我只是衷心的希望,这种活动以后可以越多越好。比之商场节庆搞活动时喧嚣轰鸣的喇叭,我更偏爱这种市民文娱活动透出的人情。毕竟在那一撇一捺间,蕴藏着亟待抢救保护的传统中国味。

— 5 —

穿过邮局旁边的小巷,准备回家。

环卫老大爷完成了一上午的工作,正站在路边与两位老大娘聊天。聊得是谁家的三长两短,并不是我在意的重点。我在意的是,在小城的邻居之间,竟然还能优哉游哉得有话可聊。

在快节奏、高负荷的都市里,我们,以及上一代年轻人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活压力、甚至生存压力。蜗居、鸟巢、鸽笼,用这些词汇来形容住房条件都已不算新鲜;整齐划一的高楼大厦割据着城市的天空,望向窗外,压城而来的不是黑云,而是雾霾。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出门,便是一台移动的人肉空气净化机。上班放学,地铁公交,我们脑中所想只有一件事:赶紧进入空调、暖气打得够足的室内。在能见度不足十米的大街上,莫说是驻足闲谈,陌生人间能互相望去一眼都成了奢求。

这里是我过去每日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我曾以为这条曲径回环的小巷很长很长,现在看来,不过是几户平房间留出的几片空白、连缀成道。一根旧电线在巷口拉开,线上晾晒着女主人的内外衣物,提供着公然窥伺别家秘密的绝好机会。细长的树干上刻不下青春的躁动迷惘,比我年岁还老的梧桐树,早已被无良的「市政规划者」连根砍去,留下永远抹不去的道道伤疤。再往前走已不能直视,触目,何止惊心。圈圈年轮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似乎在发出无声而又无力的控诉。

午间正好的日头下,邻里间的奶奶爷爷正忙着摘菜,准备做饭。这是最稀松平淡的一处细节,却莫名地让我受到触动:我从中看到了某种「永恒」的东西。是小城永远不变的散淡潇洒的日常生活,还是小城人看惯荣辱兴衰的气定神闲的绰约风姿,我说不清楚。或许,正是这「城」这「人」所特有的韵味,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坚韧的生命力量。它在看不见的时间流逝中支撑着这座小城,因为成为永恒,变得不朽。

转身上楼,今日游荡的时间已经够久。父母还在火热的厨房里忙活,等着我回家吃饭。

写在后面

我的记忆,是一张还原度太高的照片。不管用什么滤镜,都改变不了它的粗糙质感。表面的闲适祥和下,掩不住内里的积弊。喧嚣吵杂的人群,狭仄脏乱的街道,拥挤在照片里。而这却是我的故乡,一片我生长呼吸、却又想厌弃逃避的土地。如一位年岁已高、执拗顽固的老父亲,改变不了,挥之不去,回荡在我不能归去的梦境里。

人对于一个地方的所有回忆,都是由一些景、一些事、一些面孔、一些声音、一些气味与一些感觉缝补而成的。七零八碎,平庸无奇。而这里,本就是一个平庸的小城。

对我来说,像小城一样平庸简直就如同平庸本身,不为人注意。我曾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逃离它的景象,而当我现在已经离它远去,偶尔归来,故地重游,才发觉平庸早已是小城留给我的最深邃的烙印。

这次闲逛随拍,整座小城的确看起来像希望倦怠,甚至呈现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但延迟的希望也还是希望。必须承认,内心深处,我还是在眷恋着这片土地。我有时觉得在这里入土为安是眷恋的最后疯狂体现。而我也将随时间焚化,直至同小城一起,变作伟大的最终炙热。

至此搁笔,是为后记。

戴文子何许人?山寨理工男,正宗伪文青,用卑微的笔尖对抗整个世界。如果喜欢,欢迎点赞转发,并猛戳我的主页:戴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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