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潜销暗铄知多少
——读沈从文《生》
读沈从文的短篇小说《生》,如同一开始循着潺潺小溪前进,突遇惊涛骇浪扑面而来。短暂的震惊过后便是一声叹息,最终留下长久的渊默。
小说中的大量篇幅用来写老人表演傀儡戏的情形,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那六月里炎热的天气、老人充满怜爱地和傀儡说着话、老人卖力地表演傀儡戏、老人向观众讨赏、老人把钱交给收捐巡警,看戏的人群走光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小说也只是写一个下层艺人讨生活的艰难,这种艰难,我们哪里都能看到,清洁工冒着五更的严寒清扫垃圾,农民在六月的田地里挥汗如雨,小餐馆老板在逼仄的厨房油污满面,矿工在不见天日的地下重复着挖掘的动作,任何一个文笔精妙的人把他们工作场景描绘下来,都会撼动我们的心灵,就像我们同情这个讨生活的老人一样。换言之,这只是一篇普通的小说。而沈从文通过最后两段的内容,揭示了老人的过去,他有一个儿子,叫王九。王九在十年前和赵四打架死去了,从此老人表演的傀儡戏就是王九和赵四相扑相殴,虽然一开始是赵四占上风,但最后次次都是王九打倒赵四。儿子死了十年,老人表演了这个傀儡戏十年。最后两段里,“父子亲情”这个点和前面大篇的“生”水乳交融,儿子的悲剧只是父亲生活或者人生的一部分,这就是“生”的常态。整篇小说中,父亲对儿子深切的感情放在人生这个大背景下,更加突出了生之艰难与无奈。
沈从文形容自己:“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 沈从文的小说,没什么政治正确,也没什么道德审判。人生活在太阳底下,平静而艰难地生,无声地死。沈从文对此有自己怜悯,但他永远只是尽自己的一双眼睛去观察,用手中的笔,克制地记叙,解释人物必然的变化。他的小说看不到太多的情绪渲染和个人好恶,有人说:“小说是源于生活但又高于生活的”,我读沈从文的小说,甚至觉得他描述的就是我们的生活,他写的人物不是那种极端的个例,而实实在在是我们生活中的人。比如这篇小说中的人物。
文中出现了两个巡警和一个军官。小说中的巡警常常给我们什么印象呢?收保护费,和劳动人民过不去,他们一出现就预示着冲突。所以这篇小说中他们出现的时候,我的心绷得紧紧的。而沈从文并没有如我所担心地那样去写。
第一个收捐的巡警作者是这样描写的:
收捐的巡警已把那黄纸条画上了记号,预备交给老头子,他见着时,赶忙数了手中桐子四大枚,送给巡警。这巡警就口上轻轻说着“王九王九”,笑着走了。
巡警口中轻轻说着“王九王九”,还是笑着走的。这笑不是凶神恶煞的,还似乎带着一点点善意,一些人的温度。收捐是他分内的事,除去了巡警这个身份,他毕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会对傀儡戏感到好奇。
第二个巡警是这样描写的:
“等待他从那堆敝旧衣里爬出时,场坪里只有一个查验浮摊捐的矮巡警,笑眯眯的站在那里,因为观众只他一人故显得他身体特别大,样子特别乐。”
“……巡警不验看捐条,却望着系在那老头子腰边的两只假腿痴笑,摇摇头走了。”
这个巡警也是笑眯眯的。
军官呢?
观众中有人丢一枚两枚的,与其他袖手的,皆各站定原来位置不曾挪动,一个青年军官,却掷了一把铜子皱着眉毛走开了。
军官看了傀儡戏表演后,给了对老人很有帮助的一把钱。
那些看傀儡戏的闲人呢,他们单纯地追求热闹,哪里有热闹跑哪里去。
这老头子也同社会上某种人差不多,扮戏给别人看,连唱带做,并不因为他做得特别好,就只因为他在做,故多数人皆用希奇怜悯眼光瞧着。应出钱时,有钱的也照例不吝惜钱,但不管任何地方,只要有了一件新鲜事情,这点粘合性就失去了,大家便会忘了这里一切,各自跑开了。
这群看客,既不是很好也不是坏,他们就是行走在我们身边的人物。
如果为了情节的冲突性更强或者人物更能引起我们同情,作者要让情况更坏下去,那可以这样写:巡警们对老人很不友好,而看戏的闲人们看了老人辛苦的表演却一个子也不给,老人一个人坐在烈日下和叫王九的傀儡亲昵地说着话。这情景想想就够让人心酸了。但是这样是生活的常态吗?
沈从文要构建的,就是一种真实的生活图景,他并不想去批判谁。而恰恰是这样一种在我面前展开的鲜活图景,让我悲不自抑。儿子的死让父亲无比悲伤,但是生活还得继续过下去啊,老人表演王九和赵四打架的傀儡戏,并不仅仅是父亲怀念儿子的一个方式,也同时是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维持生计的手段。儿子的死是一个点,在父亲的人生中有着巨大的渗透性,这个点足足渗透了十年并且会继续渗透下去,然而,它依然只是“生”这个面上的一点。“生”是生活,是人生,亦是死的对立面,它具有囊括一切的能力。
杜牧有诗句“潜销暗铄归何处”,“潜”是暗暗地、不显露,“销”和“铄”指熔化金属,整个“生”便是一个暗暗消磨、默默忍受的过程,文中的老人是这样,也许我们也是这样。但是作为读者而言,我们总是能在沈从文小说中发现美的东西,比如一些闪闪发光的思绪、小人物努力庄严的生活、无论是欢笑还是泪水那无比真实的情感,痛苦也因此有了玉石温润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