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多来,建康城内的许多物事都变故了,不管是乌衣巷陌的王谢风流,青溪御道的公侯别馆,大小长干的高门贵鼎,还是横塘查下的泥瓦青砖,通通都换了模样,就连昔日的丞相府也已改名为汉王府,只不过那些旧时代的象征,都是活一日少一日的美人迟暮,而唯有这飞扬跋扈的汉王府,才算是越来越张狂、越来越霸道。
建康城每到这个时候,街上巡检的兵士就变多了,家家户户的光亮灭了,只有真真假假的鼾声让人不至于误把这当作是死城,一处的沉默是为了另一处的热闹,汉王府弦繁管急,连枝灯彻夜不息,舞娘歌伎,公卿列士,充盈厅堂。
侯景坐于主席,环顾一周,见众人皆已到齐,便遣散了奴仆和艺人,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在座诸位,都是寡人深信之人,只是寡人最近常感人生无常,也说与诸公见笑。前次巴陵一役,宋子仙将军、丁和将军英勇就义,我军痛失两员大将,又有任约被俘,贪生投敌,就连我派去平定蠡南各郡的侯瑱,他一听到寡人兵败的消息,也迫不及待地投靠了萧绎,我让任约由籍籍无名的布衣到位列三公,让侯瑱从走投无路的败将到入我同宗,谁想到人心上竟是陷阱万端、机关重重。”
侯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但他前面说着,仅仅是装模作样,想他这一生,早已背叛过不知多少故主,暗地里捅过多少刀子,忠诚于他而言仅是蔽体遮羞的衣服,让人不至于把他当作一个不识人伦的野人,他看人不喜从虚处入手,识人的里子,便是知人的欲望,从没想过人会只靠着一颗忠心就能为他卖命,方才不过是为了试探众人反应罢了。可是,在他最后说道“人心上竟是机关重重,陷阱万端”的时候,却突然就想到了从前妻子溧阳公主,心口还是忍不住地痛了一下,如此,倒使得他演的戏路更足更深了些。
座上的众人此时便纷纷展露出对背叛小人的谴责,以及或高明、或低劣的示以忠诚的表白,只有王伟是不屑于此的,他只在心里反复思考着侯景召集群下来此的目的:
前次侯景于巴陵的大败,致使敌我之势顿时逆转,而今王僧辩又接连战败于庆、范希荣和任延和,只等与陈霸先会师合集,便要决战建康。自古成王败寇,这迟早的一战,更是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成则享同管葛,败则形同草木,
王伟每念及此,心中都是忧惧并存:他把自己宰执天下,经略九州的志气寄托在侯景身上,自侯景受高澄猜忌南逃之后,便屡出奇谋、助其在南梁立足,而今看来,自己当时的决定是否过于草率,侯景其人心狠多谋却无有远虑,虽主眷优隆,又真是自己的真命天子?!从前竟然被一个女人迷得晕头转向!!也是幸而那妖妇出走,可即便如此,将士意气皆是消沉,非旦夕可振,若建康一朝覆灭,自己难道竟要在贼臣传里留下屈辱的寥寥数字?大丈夫生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便是死,也要搏它个王侯将相!王伟既有此决心,便想着该如何怂恿侯景,要让这汉王府换了门匾,大梁江山易了姓氏。
王伟看了一眼侯景,又默默想到,当此危急之时,是容不下什么虚务的,侯景定然是有要事相商,多年的追随使他主臣二人产生默契,从前便有征兆,此时他更是隐约有了预感:侯景称帝的欲望如自己一般的焦灼急切,是难以用利害和耐心熄灭的。他今番邀集群下,是想问鼎于臣僚,若废立可成,则议定诏策,若人心不一,则徐徐图之。
王伟正想着,就听到侯景接着方才的话说道:“诸位大才,而今天子失德,致以丧乱难平,强藩压境,时局艰险,寡人虽有荡涤宇内之心,却常感力有不逮,还得仰赖众位各尽其能。”
众人是追随侯景已久的心腹,一听即明,侯景前后所说,都是空话,唯有那“天子失德”四字才是从他肺腑里钻出来的真心实意,侯景不至于表露得太过直白乃是为自己留条退路,先听群下意见。
侯景首先把目光对准了尚书右仆射索超世。
“天子失德,固而久矣,宜其废之,然天子柔弱,是制诸藩之纲目,亦是反我军之名号,利害不明,实不宜妄动。”
侯景心里暗骂:“这老东西,左右说不出个屁玩意儿。”方骂完,太尉郭元建又进言道:“主上虽弱,并无过失,何得责之?且今上人望犹存,若贸然废立,是昭意于天下,徒是八面树敌。”
王伟一听郭元建说完,随即便去观察侯景脸色,看他似有犹疑之意,心知不能再等,须得自己亲自上前交锋,便高声喊道:“郭太尉这是何意?既是人望犹存,更该早日以绝众心,难不成放纵着官家与各路兵马勾连。”
“今天子牢牢制于我手,又如何与敌寇勾连?”郭元建不服。
“太尉何为如此糊涂,天子不废,这宫中府里,田头野外,每一个梁民,俱是我等大敌。这些愚民什么都不懂,他们只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距离他们千里万里虚无缥缈的救星之上,天子的威权一旦不存,他们立时便噤声了,他们的仇恨不过零落的星火,不足为惧,当前大敌,唯有湘东王萧绎而已。”
“既知而今大敌当前,不务守战之事,反而讨论什么天子废立,岂不是舍本逐末?”
“自古以来,移鼎灭国,必先行废立之事,未有废,焉有生,难道在座的诸位,都甘心做一辈子的梁臣吗?!”王伟这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侯景也微微点头以示称许之意。
但王伟也并非意气用事不顾现实之人,他也明白郭元建不支持废立不是多虑,因而决定以退为进,便道:“今天子失德,且为旁支,立身不正,恐危社稷,不可以不与谋,然皇天祚梁,神器不输,遍观萧家宗庙,唯豫章王栋,归位正朔,规矩肃然,世所共誉,宜奉豫章王为帝,以慰万民之望。”
侯景心中沉思,也好,当皇帝不可操之过急,那豫章王萧栋是个什么东西?九岁的黄毛孺子,就先立他为帝,翻不出什么大浪,待战事稍缓,再代梁自立。侯景一面感叹王伟深得我心、切中要害,一面又因王伟擅自作主叫他不能回旋而感到不安。他狡猾的心思变化千万,然而面子上还是要装模作样、左右为难地说道:“寡人无德,岂敢效先贤伊尹废立以为社稷?”
余下臣僚一见此情形,便知侯景是有意废立了,此时可不敢再拂逆侯景,但有时面子上的反对恰恰是心底里的支持,朝堂之上骤然变成群情激愤的样子,纷纷责难侯景不敢担当,更有甚者,按剑怒曰:“方今天下汹汹,社稷倾颓,万姓之命皆在汉王,若汉王固辞,天下可有扶危济世之人!?谁人复要再议,我必请剑斩之!”
侯景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自责道:“寡人自矜名节,险弃苍生而不顾,是寡人过矣!”说完这句话终于是长舒一口气,心里暗骂,汉人的这套把戏真是折磨。
见侯景终于是应了下来,群臣便一起叩首,“伏唯汉王号令。”呼喊声此起彼伏。
大事既定,欢宴重行,侯景想到自巴陵败逃以来,丢盔弃甲,损兵折将,自己更是险些被荀朗截击擒获,回来后也变得消沉暴戾,恹恹不乐。此时左拥右抱,美人体温,妙目粉唇,才终于是找回了痛快自在的感觉。
侯景任左右美人分做自己两边大腿之上,上下其手,又不免拿这两位美人相互比较,便逗弄道:“我欲于你二人中定个高下之分”,两位美人听了便绾发弄指,各作媚态,相互较劲,侯景的目光也在二人的眉目、唇齿、脖颈和胸脯其间不住地游移和停驻,一个是春风拂柳,一个是青鸟行云,一个是雪拥寒梅,一个是月隐脱兔,各有千秋,殊是难分胜负,直到临近裁决之时,突然一个模糊的幻影浮现,仅仅是一具捉摸不定的身形和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瞬间就把左右的美人从仙境打入凡尘了。
这倩影不单单是供人眼观的,更是直逼内心的,一瞬间就把侯景的畅快心情驱散地一干二净,让他反复把过往的耻辱从心底的沟壑拉起。他五官紧簇,胸口起伏,是愤怒和仇恨在他的胸腔内乱撞,其中还夹着几分自责,想自己踏过苍莽大漠,死生弃置、不远万里来到大梁江山,是来称王称霸的,怎能如此计较儿女情长?怀着这种羞愧,他再看两旁的佳人,顿觉面色可憎,任其眼似秋波流转,都是团团祸水。他一把推开侍婢,强迫自己的心思从温香软玉回到军国大事之上,妄图以此来找回自己的雄心壮志。他向不远处王伟递以眼神示意,又退至屏后,要与王伟商量拟诏定策细节之事。
王伟心里觉得略有反常,侯景本非虑事精微之人,诏策玺书,自有文士起草,而他又不晓文理,却仍特意交待,想来是极为重视了,便决意亲自起草:“王言崇神,如丝如纶,发而弥大,往而不返,此事但交与下官,必选言弘奥,文求典训。”
王伟文才素负盛名,此前侯景军中所发檄文便多由其做,侯景听王伟要起草诏策,心中便觉踏实。正欲表达谢意,忽有一奴人小步趋前,靠近侯景耳语了一番,侯景登时定在原地,又是咬牙切齿又是坐立不安,手脚乱动无处安置,只有眼睛,在死死盯着门外。
王伟看了看侯景的反应,什么都明白了,恨恨地想着:“糟了,那妖女回建康了!”他目光带着讽刺,有意无意地望向侯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