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婆今年90岁了。
她是个很特别的人,早年去过南洋,见过大世面,六七十岁才回来。一生未嫁,膝下亦无子。自八十年代回来起,她便住在了我家,所以我一出生就看见了她。
姑婆就像一本书,你每翻一页就会多一分兴趣。我自幼在她身边长大,她的故事就像传奇,纵然听了二十几年,我依旧觉得不够。
在南城有一家特别的清吧,之所以特别,在于那里的每一种酒都由一个动人的故事酿成,而喝每一种酒,不仅需要付酒钱,还需要说一个能打动老板娘的故事,而那一种酒你可也以免费带走一瓶。
我从康城坐火车,历经了五个小时的漫漫旅途才来到了这个清吧。为的就是,酿一种属于阿婆自己的酒。
阿婆近来身体不行啦,而独爱收集酒酿的她,在这最后一段日子的愿望,不过是想尝一尝那个清吧中特别的酒。
而我,想给她更多,希望她能够小酌一杯属于她自己的酒。
清吧的名字叫“八月迷情”,一个很暧昧的名字。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恰好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与周围的清吧不一样,这里就算是夜晚也是一副惨淡的摸样。
我一踏进八月迷情,便看出了它的冷清。这里没有草根乐队或是清唱才子,亦没有欢呼热闹的年轻人。目之所及,我只能用简单二字来形容这个清吧。耳边响起的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声音甜美,缠绵悱恻。
店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这里的老板娘。我进来的时候,她的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正燃着的女士香烟,而腾出来的其它三个手指扶着一个玻璃酒杯,辅助拿着抹布的右手擦拭这个酒杯。
见我进来,她只瞥了一瞥,便又专心的擦拭手中的酒杯,嘴里说道:“欢迎光临,请坐!”
我有些尴尬的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染了一头紫色的短发,倒是没有夸张的烟熏妆,一张带有故事的脸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漂亮的痕迹。年龄大概……四十岁左右。
我就那样带有忐忑的看着她,直到她手中的香烟燃尽,她才放下手中的杯子。
“你开始讲吧。”她换了一个蓝色的杯子,给我倒了一杯冰水,“你知道规矩的吧?”
我有些讶异,不过片刻我便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喝了一口冰水,我便开始回忆关于姑婆的故事。
……
姑婆是一位妈姐,一个有着故事的妈姐。
1930左右,顺德丝绸业式微,广东本地一些本来以缫丝为业的自梳女为了维持生计,就到南洋、香港、澳门等地当女佣,这些自梳不嫁的女佣被称为“妈姐”。
而这些妈姐,因为奉行独身,又聪敏勤快,是南洋家政行业的知名品牌,其工薪比平常女佣高出许多。
那时,我的姑婆是沙头村少有的喝过墨水的女子,所以她的想法便与那些困于封建的女子不同,她渴望自由婚嫁。
十八岁的时候,沙头村来了个西洋医,温文尔雅,风流倜傥。他像一罐蜜糖,一下子就将姑婆的耳朵封住,她听不见别人给她的劝阻与警告,只感受得到从四肢百骸传来的甜蜜。
很快她就陶醉在,他勾勒出的外国风景,自由梦想的蓝图中。
不过短短一个月,大胆的她,就将她自己交付给这个与自己有着共同爱好,共同梦想的人。
可是,不久她怀孕了,而那个洋医也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消失了。消失的干干净净,就像他从未出现过。
她的父亲被这个消息给震惊了,头一歪便从凳子上摔下来犯病死了。而她的母亲,在那一刻,歇斯底里的拿了块石头撞了她的肚子,见她下身见了血,她又一头撞向了旁边的柱子。
她生命中的所有人都死了,而流言就像一把尖刀,一下又一下的割着她的肉,舔着她的血。
……
后来,她离开了沙头村,成了妈姐队伍里的一员。19岁,这个身材姣好,面容年轻的女子便拿了一把刀,一把尺,静对神灵,默默发誓终身不嫁。她把头发梳起,流着泪在父母的坟头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就算正式自梳,成了最年轻的妈姐。
姑婆的运气还算好,五个等级的妈姐,她一开始就做了二等级的凑仔,专门照顾主人家的小孩……。或许因为她曾失去过一个孩子,对这孩子也竟像自己的生命那样去护。这一照顾就是三十年,老主人逝去,小主人也成了这个家的新主人。而她,也成了主人身边的近侍,拿了最高的工钱。
……
九十年代的时候,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妈姐一样,她带着不菲的首饰退休,回到了沙头村。和一群同样身为妈姐的姐妹,筹资修建了供所有无依无靠的自梳女养老的冰玉堂。
而我出生的前一年,我的母亲听说姑婆回来了,才把她请到康城来和我们一起住。
……
“这就是我姑婆的故事,怎么样,可不可以酿一杯独特的酒了呢?”说完,我便把视线移到了发呆的老板娘身上。
她微微的点了点头,“嗯。”
我那一刻吊着的心终于落地了,有些开心,能够满足姑婆的心意了。
“你想要喝一杯什么样的酒?”
我想了想,问道:“我可以叫一杯关于你的故事的酒吗?”
她夹着长烟的手抖了抖,不过片刻,便朝我淡淡的说:“可以。”
转身便给我到了一杯,和红酒一样有着魅惑颜色的酒。
“你的那瓶酒,要明天才能来取。”
“哦,好,谢谢。”
看着眼前漂亮的酒,我想一定是像红酒一样,有甜甜的味道。然而,举杯入口的那一刹,竟是无边无际的苦涩向我涌来。我放下手中的酒,“咕噜咕噜”将开始的那杯冰水一饮而尽,才觉得好受一些。
看了看,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专心擦杯子的老板娘,我忽然很想知道,她的故事。
现在,我在回康城的火车上,窗外是不断往后退的风景,而我无暇欣赏,手中绿色的酒瓶吸引着我。
我想,姑婆一定会很开心的。毕竟这是一份这么不同的礼物,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