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228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山原上的故乡人,无论是小康人家,还是困顿的家境,自古都少不了有一盘石磨的遗产。富则磨麦面,穷则磨糜谷,吃粗咽细,人总是要吃五谷茶饭的。没有这份家当的,除光棍汉外,就只有那些从大家族分孽出来不久的年轻小家户了。窑舍不宽展的人家,石磨只好盘在窑院的露天里,而碾子盘在窑外的就更常见了。这种景况,加上窑洞和窗花以及门楣上挂的辣子串儿,通常被异乡客与诗画之人作为山原风情的一种标志。
距离村子十里不到的地方,兴许是出产石磨的地方。父亲说他年轻时候,常吆着骡子,驮上磨子去陇东一带换粮食。上下两扇石磨,有二百来斤行当,各搭在骡背的两侧,摇摇晃晃,风天雪地,走哪儿天黑在哪儿歇息,来回一趟得一月四十。脚夫们为了生计,奔波的路径象磨道一样,循环重复,印着疲惫的足迹。石磨毕竟是粗石头凿成的两个圆圈状的石器,既沉重又廉价,生意便逐渐萧条。再说,一盘石磨可以耐过几代人,谁又能需要多少呢?
我记得家里是有一盘很好的石磨的,安置在村头窑里。因崖势低矮,窑口只露出缺月似的上部的弧形,进了窑却也不小,属于地窑一类。尽管面朝东南,却很少照进阳光,潮湿而黯淡,显出几分丑陋。只有窑畔上的野酸枣,到了开花与结果的时候,才似乎有了彩色的桂冠,米黄的花,嫩绿的叶,殷红的果,散发出清芬和酸甜的气息,惹来蜜蜂和儿童的笑声。
石磨却总是默默地呆在窑里,象一尊石雕。十天八天之间,那么嚯嚯地响上半天工夫。那一个个大半天,是儿时的我跟着母亲在这里度过的。
推磨的时候,我从饲养室里牵来了牲灵,踮着脚将眼罩戴在牲灵头上,再钻到牲灵脖颈底下,系好套绳,乞啾地吆喝着,磨子便旋转起来,指针似的拨子在磨顶上划着圆圈,麦子从磨眼里漏着,被磨成碎末,小瀑布似地垂落在磨盘上,积成一圈尖锥形的小山。母亲端着簸箕,一边收着磨碎的麦粒,也习惯地吆喝着磨道里行走的牲灵。而后又侧坐在木箱前,摇着用两根筷子似的木棍支着的箩圈,面粉便筛落了,又将麸皮倒在磨顶上去。我也常抢着箩面,看纷纷扬扬的面粉雪花般飘落,厚厚地积在木箱里。末了,满身满脸都成雪白的,让人觉得柔腻而绵润。
拉磨的性灵,被蒙上了眼睛,据说是怕它晕眩。但它因负重和受缰绳的牵引,永远不会迷路,而沿着磨道圆圈无休止地走着。重叠着的无数个蹄印,将磨道都要踩成一条沟了。没有起点却有起点,没有终点却有终点。尽管是绕着磨盘行进,半天也走不出磨窑,却也不是简单的枉然的旅程。
我总爱数着石磨与牲灵一圈又一圈的旋转,一晌究竟能转多少圈,却从来没有一次数清过。可那粉雾弥漫的情景,麦香与牲灵粪尘的气味,加上嚯嚯的磨声,哐哐的箩面声和母亲习惯性的乞啾的吆喝声,以及牲灵的响鼻声,终是鲜亮而深切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后来,兴起食堂化,磨窑便成了蛛网、麻雀、老鼠的世界,门前已长起了萋迷的篙草,成为一处被人们遗忘的角落。麦面蒸馍成为记忆,从小学校里回家,只盼望着饱尝那半碗豆腐渣的香味。石磨也被卖到了北山里,换得玉米洋芋吃了。上顿完了愁下顿,故乡人生活的情热和希冀,似乎被磨碎了。
那阵子,我的家是个大户人家。吃饭时,爷、婆、父、母和几个叔、婶、姑、弟,在窑院围一个圆圈,分享放置在中间的那盆米汤和一篮苜蓿菜团子。少的敬老的,大的让小的,饥肠辘辘,却也没咽下饭莱,便先涌上骨肉之情的痛楚来。这时候,我记起了磨窑,常同弟弟去那里捉麻雀。用柴草堵了天窗,用竹扫帚抡着击打麻雀。然后和了黄泥,将麻雀裹起来,放到火里烧熟。一阵子后,摔开泥团,麻雀的毛便全沾在泥上,撕了细嫩的肉吃,是一种别样的野香。磨窑,便成了猎取童年欢乐的宫殿。
记得是食堂解散的前几天,父母分得几双筷子,几个蓝边粗瓷碗,权作家当,从大家子里另了出来。分家后,得另立厨房锅灶,古窑院就显得拥挤了。我爷便将磨窑清扫了,盘炕裹泥,用观音土刷成雪青的亮色,搬到了里头住。石磨只好安置在了窑深处。本来是地窑,光线就暗,深处更是要白日掌灯照明了。后来,又将石磨盘在了院墙角的露天里。
这时候,磨的只是些用物什换来的玉米和高梁,甚至连玉米棒的蕊儿也磨碎了吃。石磨的肠胃也有些受不住,发出一种苦涩的呻吟,而不是那种嚯嚯的笑声了。拉磨的牲灵也饥寒交迫,脊梁瘦成刀刃,脱了毛,最后呜呼哀哉。门前山嘴上的青槐树,一张又一张挂着牛皮驴皮,皮干了,在风里发出令人惊悸的响动。磨子的运转,就只好靠故乡人的胳臂和胸膛推动了。人是不能戴上眼罩的,转几圈就晕眩得天昏地暗。箩面的木箱也变成几页炕泥基垒成的泥箱,箩儿有了漏孔,箩上箩下差不多粗细。好在这时人们的肠胃不敢怎么去讲究。
当荒地里的麦子上了场,我就缠着母亲要吃麦面蒸馍了。母亲能说些什么呢?痛楚中饱含着怜爱,以为孩儿的要求并不过份,便泪水涔涔地端上簸箕,从正在旋转的碌碡底下,揽出一些麦粒来,扇净了,倒在了石磨上。记得我和母亲一起推磨,在日头下汗如洗面,母亲还孩子似地绊倒在磨道里。然而,毕竟是笑出声来,同石磨一起嚯嚯地笑了。
露天里的石磨,不遮风挡雨,磨面总要择一个响晴天。却又常常是无云便是雨,急得人措手不及。我记得一个冬天,推起石磨时天阴着脸,继而下起雪来,由小及大,竟满天箩面似地扬洒开来。我推着磨子,模糊地看见雪花变成了面粉,又变成了白馍铺天盖地飘了下来。我雀跃着,跌倒在雪窝里。睁开眼,是跌倒在雪花飘飘的磨道里了,才明白刚才是父亲用粗壮的臂膀推着石磨运转,我是爬在推磨的椽子上困得睡着了。
一觉醒来,突然在一个早春的清晨,村上拉起了电线,安装了电磨子。—个残留在穷乡僻壤的石器时代,在日、月、地球的旋转中结束了。钢轨子转得那么急促,响声那么昂奋,取代了村上几十盘石磨。
这几年,故乡人有了粮食,上顿蒸馍下顿软面,电磨子总是从早到晚地运转不停。有了钱的人家,嫌整天磨面排队等候,自家也想掏几百元买台电磨,图个方便自在。
我家从原底下古窑院里搬往原畔的新庄院时,父亲非要带上那盘石磨不可,撂在了新院的墙角。石磨该是永远地歇息了,却也不该永远地忘记它。人们出出进进,稍一留神,就可以看见那盘石磨。它象是那个时代的雕塑,或者是纪念碑,似乎在默默地然而是沉重地咀嚼着那些过去的日子,旁观着当今山原上的田园光景,守护着它的主人经过磨难而盼来的顺心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