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这个名字在我们家是很少被提及的,这个名字因为太过苦难悲怆,以至于每个人都谨慎回避。很久之前我就在想总要有个人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吧,总要有吧……他的故事让听者的心一下揪紧,再一下滑到深渊。
东是老公发小,老公当年走过弯路,他们一起长大的几个兄弟东、大伟、凯子有两个进过几天拘留所,大伟一个,另一个是东。东一米九十几,人白净,典型的“高穷帅”代表,他篮球打得好,球场上总能迷倒一片女生。
他们都不是坏孩子只是那时候少不更事义气重,打打杀杀。拘留所出来经历了高考,除了老公上了大学,其他人基本都进了本地大专成教之类的学校继续混吃等死。
男孩子发奋起来只是瞬间的事,东就是。他突然开始懂事上进,像是改了性换了一个人。东白天上电大学法律准备律考,为了不再向家里伸手要钱,他下午给押运公司打工,见缝插针再给肯德基做打烊帮工。他把努力当成了自己的成人礼,他试图挽留每一分每一秒曾经流逝的时光;他想让曾经微倾失重的人生慢慢恢复平衡;他想尽早承担起自己未来全部的重量……那段时间东很充实很快乐,直到过度的劳累透支了他年轻的身体。
噩运是从腿疼开始的,在我们当地医院确诊骨癌之后,东举家去了北京。地坛医院,化疗带来的痛苦几乎要击垮这个二十多岁的生命,东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昏迷的时候母亲在床边偷偷抹泪,清醒的时候他异常克制只留给你一脸轻松明朗。那时候的手机还是双向收费,更没有取消长途漫游,老公经常给东打电话,一个电话两头收费都是200多块,这钱花的家里心疼,但一想到也许能缓解孩子痛苦,也就随了他。
电话里东说:“上次跟你说的那个漂亮小护士又来帮我换内裤了,羡慕不羡慕啊?想不想看她的照片儿?……”然后是他标准的坏笑,老公痛骂:“你他妈还是那么贱!”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对话,一模一样的套路。两人都笑得开心,没事儿人一样。挂了电话悲伤再难抑制,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各自抱头痛哭泣不成声。
治疗很顺利,癌变的那节骨头被切除,装上了进口钢板,钢板寿命可以维持十年,大夫说只要五年内不扩散基本就没事了,好人一个。
东回了家,律考自然没过还没毕业就开始在电脑城卖电脑。他更努力,一场病家徒四壁,他容不得自己停下来。
当年高中球场边有个不起眼的女孩儿莉就在这时走进了东的生活,对于东手术后略跛的右腿以及未来潜伏的危机全然不顾。莉哪儿都好,爱说爱笑自来熟,就是懒了点。莉一直不上班在家呆着也不做饭,东电脑城忙一天回家老婆还在床上躺着看着电视啃着鸭脖儿,东这边在电话里向朋友哥们儿笑骂着自己的老婆是懒婆娘那边已经开了门下楼去买菜,同时还惦记着刚坐在煤气上的水壶,一脸贱兮兮的幸福。
东肯吃苦好学人缘好,几年里有了自己的小门面。他看得远,电脑城生意不好的时候已经走通了厂矿机关的路子接到了企事业单位集体采购的订单。很快东婚前让老婆住上大房子的承诺兑现了,他们算计着下一步自己的小QQ什么时候能换上狮跑,东的大长腿在里头着实憋屈坏了。
这个冬天里的一场感冒让东一直不怎么舒服,感冒没好利索又一直伴着低烧许久不退,东在家里人的劝说下去了医院,血常规报告还没拿到就急着去客户那里处理事情,地方没到手机疯了一样响起来,是医院的电话,让东立刻、马上回去不容半点耽搁。报告指标异常—疑似白血病,要尽快做骨髓穿刺确诊……
又一次被确诊。
上次地坛医院医生信誓旦旦所说的那个“五年”早已过去,他其实并不以为自己真的“没事儿人”一样了,只是他怕,怕这样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流程,熟悉的一纸报告,熟悉的被判刑。东恍惚着用手扶着墙,但他强迫自己清醒,因为,莉怀孕了。这一年离上次骨癌手术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
有的人拼了命一样奋起直追,一心向好从不敢停,但他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噩运盯了梢,苦难尾随其后,两方纠缠再难脱身。几年里辛苦存的钱又悉数交给了医院,父母的房子卖掉搬进小两口的新房,这些都不打紧不重要,重要的是骨髓配型和移植。东是独子,没有选择除了六十岁老父。
父亲没有任何顾虑坚决要救儿子,东太年轻了。于是针对父亲的一次全面体检展开了,而这次他们又被噩运敲响了门。
五雷轰顶,父亲被确诊患上了肺癌已尽晚期,这样的宣判一家人再难接受。怀着孕的老婆,两个癌症病人,还有一个六十岁的母亲……顾得上谁?又顾不上谁?
这一个家只能互为支柱,东想的是自己就要当爸爸,坚定的要活下去;父亲想的是配型一旦成功,儿子又捡回一条命;妻想的是即便怀着孕也要把诉求降到最低,努力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母亲想的是尽全力保一家人周全齐整。
这一家实在是太苦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能支援的都支援了,医院里隔壁床的、隔壁房间的病号,以及医生护士都帮着凑钱帮着想办法,就连十几年前和他们一起打打杀杀,常常背信弃义,背地里捅刀的胖子也来了,丢下5000块钱,话没说两句,扭头就走。事情出现转机,有记者上门采访东一家,一时间捐款的人越来越多。而东的亲人拿着本子谁给了一百,谁捐了一千,两千,逐条记录,容不得半点马虎。
终于等来好消息,骨髓配型成功。
坏消息和好消息又接踵而至,因为长期的化疗,东的身体极度虚弱,抵抗力为零,东的腿感染了。当年截掉的骨头和钢板之间化了脓,那块钢板的寿命刚刚好整十年。两条路,要么再更换一块进口钢板,但像东这样的情况再次感染的概率极大;另一条路,截肢,彻底解除后患。
东几乎没有考虑,选择了后者,一家人心疼不已。朋友们都劝他,还年轻,再想想,东笑着说:“一条腿以后更好,我可以光明正大开残疾人的摩的拉客赚钱了!”为杜绝隐患更为经济压力减少到最低这个决定谁也劝不了。
东的腿医院作为医疗废弃物直接给了家属,大伟和凯子抱着这条腿上了车,车上给老公打了个电话,两人哽咽着话也说的哆哆嗦嗦,大伟握着方向盘的手颤抖着,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三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话没说几句电话两头抱头痛哭。
在事先看好的荒山上,凯子刨了个坑,把东的腿永远的埋了下去。
骨髓移植手术成功了,东接收的捐款只留下了自己的手术费,其余的钱捐给了市残联。父亲在骨髓移植手术的六个月后,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家,他完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使命,他给了东二次生命,走的不留遗憾。
东出院以后最惦记的一件事就是还钱,家里人带着钱找到当时的捐款人,一趟不收两趟不收,东急了,他是个倔脾气于是他让家里人把钱换成了等价的金饰,再约好见面,直接金戒指金手镯套上捐钱人的手扭头就走,留下别人一脸错愕讶异。
谁都不易,东谁也不想欠。
儿子出生了,东一家终于过上了安稳平常的日子,莉和所有幸福的女人一个样她
的朋友圈晒儿子晒老公,晒现世安稳。谁也看不出这家曾经历过怎样的暴风骤雨和极致苦难。
有的人要求把日子过成诗,一丁点的不顺遂就失魂落魄仿佛自己被世界抛弃;可对有的人来说生活里柴米油盐已然是大美,多一点都成负担再不敢奢求其他。有的人一辈子都很燃,苦难和噩运都能成了他的燃料,当噩运到来的时候,除了烧光它,烧尽它,直击生命的悲怆与伤痛,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