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15 华杉
王阳明说,我们师友之间,一起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就和用那易经卜筮是一样的。
【问:“《易》,朱子主卜筮(shi),程《传》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于卜筮者乎?只为后世将卜筮专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艺。不知今之师友问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皆是卜筮。卜筮者,不过求决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间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问天;谓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伪耳。”】
卜筮,古时预测吉凶,用龟甲称卜,用蓍草称筮,合称卜筮。
有同学问:“讲《易经》,朱熹侧重于卜筮,程颐侧重于天理,怎么理解?”
王阳明回答说:“卜筮也是天理,天理也是卜筮。天理之大,有比卜筮还大的吗?只是后世只把卜筮专在占卦上看了,所以把卜筮看成是雕虫小技,而不懂得今天我们师友之间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也都是卜筮。卜筮,不过是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让自己心中清明坚定而已。《易经》是借助于问天。其实不问天,问自己也行。人的自信不足,就借助《易经》来问天。这是说,人心或许还有所偏倚,而天是不欺人的。”
易经不是一部占卜的书,而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哲学著作,儒家将之列为五经之首。儒家和官方不断拔高他的哲学理论高度。民间则不断发挥他的占卜神秘功能,易经也就变得越来越神秘。
易经是周文王在被纣王关押的七年间,在狱中所作。了解周文王,便知道他不是日日以占卜为事,而是中国文化之王,研究的都是仁德与义理。他在暴君纣王的监狱里,生命悬于一线。他要推演,各种情况变化的可能性,以及每一种情况该如何应对。七年无事,他干脆把天地人事变化的各种可能性都总结出来,所谓“君子居则观其象,动则观其变”,把事物的表现与本质,以及变化规律,都总结提炼出来,成64卦,384爻。
易经64卦,就是人的生活境遇中64中可能遇到的情况,而384条爻,则表现了不同的状态。在这些状态中,你可以在你所处的境遇里,找到你正处在的那个状态。在这个境遇,目前这状态下,你该怎么办,易经就提供了一个思考路径,和行动指南。
在这个境遇,这个状态下,下一个状态是什么,易经也提供了变化的规律,所以你在64卦,384爻中对号入座了,找到自己现在的境遇和状态了,下一个状态会是什么,易经里已经写明了。那么他不就有预测的功能了吗?
怎么找到你现在所处的是哪一卦,哪一爻呢?你当算命的书,就拿几个钢镚去扔。你当哲学书,就自己去查找,去琢磨。
所以,王阳明说,我们师友之间,一起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之类,就和用那易经卜筮是一样的。
【黄勉之问:“‘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事事要如此否?”
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须是识得个头脑乃可。义即是良知,晓得良知是个头脑,方无执着。且如受人馈送,也有今日当受的,他日不当受的。也有今日不当受的,他日当受的。你若执着了今日当受的,便一切受去。执着了今日不当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适莫。便不是良知的本体。如何唤得做义?”
以下门人黄省曾录】
黄勉之问:“《论语》里面说,君子没有什么非要怎样的,也没有什么非不要怎样的,一切只是以义为标准。是不是每件事情都要这样呢?”
先生回答说:“当然是每件事都要这样处理,只是必须要识得本质才行。义就是良知,良知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才不会执着于死脑筋。比如人家送我东西,有的是今天可以接受,其他时间不能接受的;有的是今天不能接受,但其他时间可以接受的。你如果执着于今天可以接受,就接受了所有的馈赠;或者执着于今天不能接受,就拒绝了所有馈赠,都是‘适莫’,就不是良知的本体,就不是义了。”
从这条开始往下,是门人黄省曾记录。黄省曾,字勉之,苏州人。
【问:“‘思无邪’一言,如何便盖得三百篇之义?”先生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此外便有何说?此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问:“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一句‘思无邪’,怎么就能涵盖诗经三百篇的涵义呢?”
王阳明回答说:“岂止是诗经三百篇,就是六经也可以‘思无邪’一言以蔽之,以至于上下五千年穷尽古今圣贤所有的话,也可有用‘思无邪’一言以蔽之。除了‘思无邪’,还有什么话可以说?这就是一了百当的功夫。”
思无邪,就是致良知。
【问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为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惟危。”】
问“道心惟微,人心惟危。”
王阳明回答说:“《中庸》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就是道心,是天地自然的心的本体。夹杂了些个人的私意,就是人心。道心无声无臭,所以是微妙的。人心呢,容易有所偏倚,照着人心去做,就容易跑偏,就不安稳,所以像在危崖之上,人心惟危。”
知道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才能戒慎恐惧,时刻警醒自己。
【问:“‘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愚的人与之语上尚且不进,况不与之语可乎?”
先生曰:“不是圣人终不与语,圣人的心忧不得人人都做圣人;只是人的资质不同,施教不可躐(lie)等,中人以下的人,便与他说性、说命,他也不省得,也须慢慢琢磨他起来。”】
问:“孔子说:‘中等资质以下的人,不能跟他讲高深的东西。’那愚昧之人,跟他讲他都进步不了,不跟他讲,不是更让他堕落了吗?”
先生回答说:“圣人不是说不教他,是不教他他听不懂的,教他浅显的,他能听懂的。圣人之心,恨不得人人都做圣人,那会不管他呢?只是人与人资质不一样,要因材施教,不能跳级。那中等资质以下的,你跟他讲性、命这些哲学命题,他也理解不了,还是需要慢慢启发他。”
【一友问:“读书不记得如何?”先生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若徒要晓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体。”】
一位同学问:“我读书老是记不得怎么办?”
先生回答说:“哪个喊你记得?只要你晓得,不要你记得?要晓得,要理解,这已经是落入第二等了,第一等的,是明白自家的本体,读到了自己。如果你只要记得,那你就不理解,不晓得。如果你只要晓得,只是理解那文义呢,便不是明白自己的本体。”
这里有一个著名的故事,谢良佐去找程颢拜师。程颢问他:你平时读什么书?谢良佐说:史书。程颢顺手从成堆的史书中抽出一本,翻开一页,问谢良佐这段讲的什么。谢良佐把程颢提到的一大段整个背了下来,一字不差。程颢再抽出一本书,从中翻一页,谢良佐仍然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之后,谢良佐恭敬地站立着,等待老师的嘉许。不料程颢老师只说了四个字:玩物丧志。谢良佐登时面红耳赤,汗如雨下。
读书求背诵,就跟求表演差不多,成了“朗读者”,只是口耳之学,没有学以润身,学到自己身上去,学到自己心的本体。如果专注于学以润身,专注于致良知的本体,就不会背得那么多,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若徒要记得,便不晓得。如果专注于去晓得,去训诂纠字眼,比对文义,钻到“晓得”里去了,又成了“知道先生”,仍然不是真学习。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读书是读自己,为自己学,学以润身,不是为别人学,搞背诵表演或引经据典舌战群儒,这是王阳明的学习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