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的背驼了。走路的时候像背着一袋子粮食,虽然努力把头抬起来,但身子前倾,走路迟缓,跟不上孩子们了。
大姑的背是什么时候开始驼的呢?不知道。也许,是从整天钻在地里割麦掰玉米的时候?也许,是从带着大的抱着小的洗衣做饭的时候?也许,是在轰轰响的磨坊里给别人磨面装袋子的时候?也许,是从拾柴火蹬缝纫机锄地薅草的时候?
大姑的背原来并不驼,直杠杠的,生来个子就高,显得越发挺拔;大姑走路原来也不慢,像带着风,小屁孩们跟在后面,总是忙不迭的喊“等等――”;大姑来我家看奶奶,十几里的路,爬沙土坡,挎一篮子刚出锅的馍,到家了揭开抹布,白花花圆溜溜的馒头上还冒着热气,一股麦香。
我确定大姑的背曾经宽厚坚实,我见过。那时,我在苟堂圣地庙上初中,学校离大姑家近,周五放学了我就去她家。我走小路,穿过工厂,穿过麦垄,穿过杨树林,穿过沟渠,就到了大姑的家了。不过,她几乎总不在家,我不着急,我知道她一定在哪里的地里干活。我就去找,果然,不是在点豆,就是在除草,或者在拾掇菜园子。我大老远看见她高高大大的身形,就扯着嗓子喊“姑――”,风把我的声音送过去,姑第一时间听见,放下手中的伙计,就出来了。
那时大姑不仅肩扛锄头,还背着她的小儿子,手臂上又挎个大篮子,虽然脸晒得发红,额头上渗了汗,但还是脊背挺直,咚咚咚走路,本来还并排走着嘞,一会大姑就把我落后面了,我总得小跑几步才跟上,可往往是刚跟上,没两步又落后面了。我就一路跑,一路走,后来干脆拉着大姑的衣角,斜挎的各种布头缝成的书包,和头上的马尾辫一样,一颠一颠的。
大姑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即使从地里回家了,也是风风火火。她把孩子从背上卸下来给我看着,洗洗手,就开始在厨房和庭院之间忙了。我看她从厨房舀一瓢水来,倒进院里的压井里,然后按动压杆,井里的水就听话的上来,我接一口尝尝,又凉又甜;又看她把灶屋的煤火捅开,把锅坐上,火里添柴,先烧上水;再看她把院子里的小锅台生着火,坐上大锅,在烧水的间隙开始揉面,团面,蒸馍馍。
大姑家的地多,每块地相距又远,焦麦炸豆的季节,她就像住到了地里,过了晌还不回家。我放假给她带孩子的时候,一个人在家里急得无聊,孩子又哭又闹,我带不住,也张嘴哭。人家大人早就回来了,天黑了她还在地里忙。我曾抱着表弟去找她,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纱帐里,不见她的身影,须扯开了嗓门“大姑”“大姑”的喊,才见某一片的玉米向两侧倒开,她黑油油的头发露出来,渐而是热得发红的脸膛,渐而是上半身,渐而是整个几乎直不起腰的疲惫的她了。
大姑不只是白天这样拼了命的干活,有月亮的晚上,她也从不歇着。村上的人都知道她晚上还去割麦子,说她不要命,说她干活执拗,可她还是去。她说,地多,不挤时间割,白天割不完,就会耽误种玉米。她说,人家的都割完了,就剩咱家的麦子还戳在地里,不好看。我记得,有一次吃过晚饭,大姑趁着月光磨剪刀,我眼睛不好,看不到,一脚跨过去,就踩到了磨好的镰刀上,血流出来,姑内疚的不得了,终于那天晚上没有出去割麦子。
我常常想,大姑的背驼了,是不是从不分昼夜割麦的时候开始的?是不是从深深的玉米地里薅草的时候开始的?是不是从弓着腰往地里推粪开始的?是不是从在河边洗一盆又一盆的衣服开始的?是不是从晒粮食收粮食往房上一趟趟背开始的?
不知道,仿佛一下子就驼了,突然间就驼了,像一个晚上得了这方面的病,才直不起来的。其实,我们都知道,哪里是一下子,是长年累月积压的,是扁担压弯的,是柴禾压弯的,是锄头压弯的,是孩子压弯的。她固然可以把背挺得直直的,可那么多活等着,她怎么会坐着歇息不管不理?鸡要养,猪要喂,大白鹅还扁着嘴巴嘎嘎叫;家人的衣服要洗,一天三顿饭要做,磨坊里还要去照顾;孩子们要吃要穿要上学,菜地里要种要收要平整;更不用说那几亩地,才是最累人最费时间最耗费心血的活计!
就这样,大姑的背驼了,想直也直不起来了。可是,她还是不能歇着。尽管大女儿出嫁了,二女儿出嫁了,可是儿子还没成家,小儿子还没谈朋友,她焦灼,她失眠,头发越来越稀疏,个子仿佛越来越矮。她在二女儿的店里帮忙,带大了一个又一个外甥,她老了,干不动了,可还在竭尽心力劳作……
我劳累了一生的大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