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你有一套语言、风格、作派,自然而然发出信号,对方一望即知你是什么人,你却不留把柄。这套信息系统,语言、风格、作派,不能靠黑帮内部培训,因为它得公众能理解,不被公众理解的信号没有信号价值。所以,黑社会喜欢黑社会电影,它本身是娱乐,却不期然成为对公众的黑社会信息教育。
人们看电影,理解和想象黑社会;黑社会看电影,感受公众的理解与想象,以此为反馈,作出微调,更好地发出信号。在扣人心弦的情节之中,黑社会与公众完成了关于信号的预沟通。
不过,这类信号成本太低,来得容易,不能对抗仿冒。收小商小贩的保护费,用这类信号也许就够了,但谋大事,做大案,光靠说话、作派像黑社会是不行的。
一方要能够发出,另一方要能够识别更靠谱的信号。
比如说,从同一个杯子里饮酒,就是对酒里没放毒的相当可靠的信号。相反,“放心喝,包你没事。”则是另一个极端,完全无效的信号,根本无从区分发信号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唾沫星子的信号价值等于零。
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信号介乎两者之间。航空公司要求行李必须与乘客一起上飞机,如果乘客没上飞机,必须将他的行李取下来。这是基于一个本来很靠谱的假设:自己也上飞机是你不会把飞机炸掉的可靠信号。
可惜,时势在变,它在今天已不再像以前那么可靠了。
研究黑帮怎么发信号,帮助我们理解在没有制度支持、没有信任基础、没有法律保护的极端情形下,如何实现可信沟通。
黑帮的终极信号是投名状。
投名状这个词被同名电影给搞坏了。投名状可不是兄弟换生辰帖。对黑社会来说,纸上东西一文不值。黑社会要的投名状,是新入伙必须交上做过血案的证据。
林冲穷途末路,投梁山泊而来。王伦要他交投名状。其他兄弟伙是知道王伦小气不容能人,但也并不认为交投名状本身不合理。可怜林冲堂堂武将,却只好去做拦路杀人的勾当。不做下血案,兄弟伙信不过你。
投名状是用人头发信号。
极端的环境要求极端的信号,这是黑社会的默会知识。十多年前湖南出了大盗张君,抢枪,劫运钞车,杀人,震动全国,最后伏法。他的团伙里人人都得负有血债。他偶尔会把两个同伙带到荒郊,让没有当他面杀过人的那个杀掉另一个。血债是他惟一能接受的信号。
好人绝不会滥杀,盗匪则不惮为之。作为一个信号,随机杀人对穷凶极恶之人成本不高,对良善百姓则成本太高。纳了投名状,张君便知道对方也是凶徒。
黑帮普遍要求纳投名状,因为黑帮最怕卧底。往下再推一步,甘贝塔认为,黑帮辨别卧底的操作还有改进空间。现行模式是进来要交投名状,发现是卧底就杀掉,严进严出。甘贝塔说,从信号理论和博弈论的角度看,更有效的办法是进来要交投名状,一旦发现就赶出去,不要杀掉。也就是说,严进宽出。
严进严出,则卧底无法退出,只能跟你誓死周旋到底;严进宽出,则卧底会倾向于退出,因为退出成本低。 从黑社会角度看,最好的策略组合是阻吓住想进来卧底的,同时鼓励已经打入组织内部的卧底主动退出。严进宽出策略反常识,却越想越合理。
回到我们前面讲的湖南大盗张君。他要同伙杀同伙,是要求得到一个直截了当的信号,同时也释放出另一个强烈的信号:黑社会没有忠诚可言。
没有一部黑社会电影会不讲到义气二字,但黑社会事实上却是最没有义气的组织。越是短期博弈,义气越是没有价值。义气二字,就是别人对你的长期行为的稳定预期。
黑社会哪里有稳定这件事。它随时被政府瓦解,被对手替代。它总是围绕着头目存在,而头目随时会坐牢。对黑帮来说,使用暴力的名声、遵守生意承诺的名声都有价值,惟独忠诚无价值。张君证明,义气远不如用血写的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