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当朝宰相府里,贺新婚的歌子唱了一遍又一遍,与满府的喜庆相得益彰。
我抄着手站在正厅廊前的树下,强自压下满腔的恨意。
立秋过后,天气便一日冷似一日,只站了这么一阵,我便觉得受不住了。
可是整个相府的人仿佛都没有感觉到寒意,进进出出的人影,张张笑脸,阵阵喧哗。
唯一与这气氛不符的便是我。
今天,我是杀手。
站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时机,杀掉今天的新郎,大周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李烁。
去岁冬末,大周王朝政坛动荡。太子太傅因贪污被斩,太子被废。
皇权更替之际,一直醉心田园书香的三皇子出人意料地被先皇帝定为继承人。
三皇子继位后,李烁便从此青云直上。
有人说,当今天子以李烁为相其实是百姓之福。
他上任后,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发政施仁,整肃政治,清除奸佞,一扫之前的腐败黑暗之风。
可我还是要杀他。
为我的小姐报仇。
就算他于天下有功,也弥补不了他对我家小姐的伤害。
我是一个杀手。
可杀手原本不是我的职业。
这十多年来,我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服侍我家小姐
——被问斩的太子太傅的女儿林菀青。
普天之下,只有我才知道,李烁是如何爬上宰相之位的。
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小姐也无法复活,可我依然要决心杀了他。
我永远也忘不了老爷被问斩的那日,大雪纷扬,小姐在听闻老爷的死讯之后,拿刀子刺进自己的胸口,绯红的血一层层浸透她的裙衫,盛开成一朵艳丽而苍凉的死亡之花。
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李烁。
如果不是小姐救了他,如果老爷没有将他收入门下,如果他没有临阵倒戈,我家小姐怎会狠心将刀子刺进自己的胸口?
为了小姐,我也要杀了他。
我在树下站了许久,也没有见他露面,来来往往的宾客互相寒暄着,热闹非凡,我等的人却一直没有露面。
小姐住的院子里也有这样的几株桃树,春天繁花似锦,秋冬却只剩下枯丫瘦枝,如同这世间的人情,一朝春风一朝寒。
一个花开时节的春日,小姐去上香,因为听云音寺的云慈大师讲佛经耽搁了些时辰,回来得有些晚了。
拐过街角时,一个清瘦的少年突然倒在小姐的马车前,马车夫猝不及防,没将马及时拉住,马蹄踏上了他的身体,他闷哼了一声便昏了过去。
小姐被吓坏了,赶紧着人将他抬上马车带回了林府。
好在他命大,并未伤到要害,只左腿被马蹄踩折了。老爷请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夫,那个少年很快就清醒过来。
“多谢老爷救命之恩。“面对满屋子的华丽,他并不吃惊,言谈举止都恭谦有礼,只是在看向小姐的那一刻,微微有些出神,然而也只有那么一瞬,”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他就是李烁,是一个偏僻小城的穷酸秀才的儿子。千里迢迢进京赶考,因为盘缠用尽,被店家赶出来。饥愤交加之下,昏倒在了街角,恰恰撞上了小姐的马车。
老爷喜欢他的年少好学、满腹经纶,更看重他心思剔透却处事沉稳,不顾身份将他收入门下。又得知他父亲早逝,慈母新亡,在京城内举目无亲,还专门辟了一个院子给他单住。
有了依靠的李烁渐渐一改往日的潦倒,任谁也想不到跟随林太师左右的那个唇红齿白、标俊清彻的翩翩佳公子竟然曾经被人如弃弊履。
如今看来,老爷和小姐都是在引狼入室。
可那个时候的他,绝对没让人看出丝毫不妥之处。
老爷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可惜夫人早逝,膝下单薄。续娶的几个姨娘也未有所出,只有夫人留下的一对龙凤胎,大公子自小就身子弱,一年到头药石不断。小姐便常常替了哥哥做些族中男丁才能做的待客掌祀之事。平常见外客也作男子打扮。
那日,小姐可能是一着慌便忘记了,一反常态地着了女装来探视李烁的伤情。浅紫色的春衫衬得她眉目如画,宛如仙子。
这个李烁只比小姐略大了两三岁,有时听老爷讲完功课,也会打发小厮给送点街头的小玩意儿来。
少年男女原该有防,偏偏李烁极知礼数,并无一丝轻佻之举。老爷疼爱女儿,更加不愿以俗礼约束了她。于是,草编的蚂蚱、竹制的小鱼篓、根雕的弥乐佛、泥捏的小人儿源源不断地送了进来。
小姐性子爽朗,可到底是个大家闺秀,每每他打发人送了东西来,也不过淡淡嘱咐小厮带个
“谢”字回去,或者送些笔墨纸砚作为回礼。
直到那天他们再次见面。
那并不是个好日子,因为先天晚上才下过一场大雪,天空依然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垂在头顶,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瑟瑟的寒风吹起时,带着雪沫子直往风毛领子里钻。可这些并不能减弱小姐踏雪寻梅的兴致。
她从老爷那里请了安出来,换了男装,便直奔向云音寺。云音寺的后山有片梅林,衬着皑皑的白雪,最是妖娆不过。
与往常不同的是,云慈大师那儿早已有了一位客人,黑衣墨发,如玉树临风。
“原来云慈大师的那个至交好友就是你?我一直以为是位德高望众的长者呢!”小姐见到李烁,惊道。
“林公子谬赞。”李烁大概第一次见到她身着男装,倒是怔了怔,却也没有戳穿她,微微红了脸笑道。
“呵呵,李施主超身物外,谈吐不凡,当真担得起“德高”两个字。”云慈笑道。
正说着,一个小沙弥走进来,说寺外有人求见。
云慈听了后,起身说道:
“老纳有一件俗事要办,今日不能陪两位尽兴了,请两位施主自便,容老纳失陪一下。“
他又唤来小沙弥做了安排,很快就离开了。
寒梅在雪地里开出明媚的笑,给这世界增了许多艳色。
这是小姐第一次与李烁正面接触。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他们烹茶赏梅,谈古论今,直到暮色四合才急匆匆地打马回府。
那一天并不是个好日子,天空一直布满阴云。如果没有那日的偶遇,小姐只怕早做了太子妃,那么结局便截然不同了。
因为遇到了他,我的小姐才十八岁,就狠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二
这一切都是李烁一手造成的,今天,我已经不想问他午夜梦回时可曾后悔,只要用手中的剑将他杀掉,一切恩仇便可了结。
空气中似乎飘荡着淡淡的花香,像小姐暖暖的笑。
李府门口进进出出的仆人多了起来,有人叫道:
“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满府的宾客骚动起来。
过不多久,迎亲的吹打之声果然隐约可闻,再越来越清晰。我的心陡然紧张起来,暗暗告诫自己:这一次,绝不再手软。
我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远远地看见那一骑大红,忘记了呼吸。
风儿扬起了他宽大的衣袖,那里面是否藏了一种名叫相思的小鸟?风儿抚过他光洁的额,那里面是否藏了浓浓的相思意?
那个人朗眉星目,丰姿俊秀,这般鲜活。
我的手颤抖起来,呆呆地看着李烁下了马一步步走向花轿。
跟在花轿旁边的喜娘看他走来,白着脸,哆索着一双手去请新娘,却被李烁抢先了一步。
就在他伸手掀帘子的那一刻,一声佛号如雷霆震耳:
“阿弥陀佛!李施主万万不可!”
一个长眉老僧拨开人群走了出来。
是云慈!
“宁拆一座庙,不拆一门亲,大师是来阻止我成亲的?”李烁微微眯起了双眼,这是他特有的表情,常常只会在他发怒前才会见到。
“李施主应该知道老纳所为何来。”老僧说着,眼睛有意无意地向我这边看来。我慌忙往人群中躲了躲,不知道为什么,他手中的那串佛珠涌出层层寒气,让人害怕。
李烁看了他一阵,忽地轻笑道:
“如此,多谢大师的好意。”一面说,一面撩开了花轿的帘子。
帘子掀开的那一刻,我听到耳边传来丝丝吸气的声音,而我拔剑的手也立时顿住,那剑便似有千斤重量,再也抽不出分毫。
花轿内竟然空无一人,只端端正正地立着一块灵牌,灵牌上刻的
“林菀青”三个字像针一般刺入了我的眼睛。
热闹非凡的府内顷刻间鸦雀无声,我忘记了来到这里的目的,大滴大滴的泪从脸上滚下来。
泪眼模糊中,李烁郑重地抱起小姐的灵牌一步步走向喜堂。
干爽清冽的梅花香萦绕在鼻尖,那是他身上的味道。
两年前的那一天,小姐身着男装,与他在云音寺的梅海里阔谈古今,直到暮色苍茫才惊觉误了归期,两人急急地打马回府。
回家的路上,又大又密的雪粒子砸在脸上生疼,让人睁不开眼睛。
马儿一阵急驰,路过一道山弯处时,突然悲嘶一声,马身一斜,将小姐摔下马来。就在小姐堪堪要着地时,一道人影从身旁的另一匹马上飞下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踏下来的马蹄。
事情发生得太快,最后两人一起滚进路旁的小沟里。
小姐的一头青丝散落,在他的怀里闻到了淡淡的梅香。她一直相信,那一刻,他是出于爱,出于一种本能。因为他发烫的手抚上了她的青丝,低声问道:“有没有伤着你?”却不顾自己断掉的另一条腿。
为着这样的爱,后来的上元节,太子私服来访,约她一同赏灯,小姐却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他。
小姐与太子自幼相熟,幼时也常会悄悄着了男装以哥哥的名义陪太子一道出游。玩到兴起,无人处,太子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他的太子妃是早就定了下来的,单等着林家妹妹点头呢。
可是因为遇到了命里的孽障,她咬着帕子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对等在厅里的太子闭门不见。却在太子走后,接受了李烁的邀请。
“虽然你穿了男装,但是在云音寺那一次,我知道是你。”李烁突然说,“我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姑娘,只深恨自己配不上她。“
小姐望着满街的如织人流,默默不语。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却不知道后果会如何。那一日之后,李烁开始忙碌起来,常常不见人影。老爷对他的夸赞却多了起来,这样的褒奖让他离权力的中心越来越近。
“青儿,你要拒绝的,可是当今太子啊!”出事前的一个晚上,老爷与小姐在祠堂里闭门夜谈,老泪纵横。
小姐明白自己也是痴心妄想。这天下,谁家的女儿敢拒绝太子的求婚?谁家的儿郎又能比太子更尊贵?
可后来,便是她配不上李烁了,在太子被废之后,一切都调了个个儿,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她则成了罪臣之女,本应充作营妓发配的。
三
“一拜天地……”主婚的司仪虽然脸色发白,颤音连连,依旧强撑着唱了出来。
我藏在人群中间,看李烁抱着小姐的牌位拜了天地,拜了高堂。然后,进了洞房。
这是小姐曾经梦寐以求的时刻,却在她死去一年之后。
真像一个梦。
前来贺喜的宾客趁着天还未黑便匆匆散了席,整个李府空荡荡的,几个仆人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一阵,便躲得不见人影了。
李烁将洞房安置在小姐生前住过的这个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桃树,枝干粗大得需要三个人才能抱住。此刻,它繁华落尽,留不下一只飞鸟。
暮色席卷了大地,让邪恶与仇恨得以释放。
站在树下,我透过半掩的轩窗,正好可以望见洞房内的一切。里面的布置极尽奢华:精雕细琢的镶玉牙床,大红的锦被绣衾,金色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金丝香囊,床前的红色纱帘随风而漾。房正中桌上的描金大红喜烛在红色的轻风中明明暗暗。
李烁趴在桌上喝酒。
“在我所有的计划中,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你,你相信么?”他的右手边放了一块牌位,他望着它说,灌了一口酒。
“如果你知道了真相,你会不会原谅我?”他说,又灌了一口酒。
“你还是不要原谅我吧,是我罪有应得。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
他还在絮絮叨叨,我的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泪水滴进脚下的泥土里,像下过一场新雨。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孤独、凄凉、忧郁、脆弱
……
风从耳边吹过,扬起阵阵粉雨,我抬起头,朵朵桃花含苞吐蕊,缀满枝头。
又是花开时节了么?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佛号。我猛然清醒过来,是了,我今天是要杀了他替小姐报仇的,怎可在这个关头心软流泪?
腾腾杀气四起,手中的剑陡然变得滚烫。
李烁!去死吧!
爆喝声起,震碎了一树粉红。粉色的花雨漫天飞舞,烧红了半空。长剑之上,片片发烫的花瓣向李烁刺去。
“阿虞!“李烁大约是发现了我,却不躲避,反而惊喜地迎着我飞来。
死吧!李烁!
我的剑准确地刺进他的胸膛。
“小姐!“一条熟悉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门口,恰恰见到剑入骨肉的这一幕,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坠落在地上。
这声音清脆婉转,尤如莺啼。
小姐?我未从她的呼声中明白过来。
她飞奔着向我撞来,却在我的剑前停住,又惊又痛:“小姐,果然是你吗?”
面前的这张脸无比熟悉
——阿玉!
“小姐,我是阿玉!你不记得了吗?”
我定定地看着她。这张脸无比熟悉。
难道我弄错了?她竟然叫我小姐?那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才是林菀青吗?
是受到爱人欺骗害死了父兄的那个可怜的林菀青吗?
不!
狂风骤起!手中的长剑被杀气震到,节节断裂;片片花雨被撕成粉尘,刹那间变成血红腥雨。
四周寒冷如冰。
我的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我是谁?
我怒吼。
“阿虞,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我就知道,这等季节桃花怎会开?定是你回来了。”李烁笑着说道,颤抖着伸出手来抚开挡在我额前的发。
我那一剑刺透了他的胸,鲜红的血将他胸前浸湿了一片,他却毫不在意,眸子里闪着光芒:“阿虞,你能回来,我真高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在他的眼睛里,我终于看到了自己,浅紫的春衫,黛青的发,莹白的脸,清秀的眉,唯有一双杏目,竟然是红色的,盛满的是浓浓的恨意。
映在他眸中的这个人,不是林菀青又是谁?
“阿虞。“他欢喜地对着我叫。
“小姐。“旁边的阿玉惊痛地对着我叫。
我突然想起来,林太傅的夫人早年生下一对龙凤胎,女儿起名菀青,小字阿虞。
我就是阿虞。
原来。
我不是杀手。
我是林太傅的女儿。
一缕可怜的怨魂,被爱人所害,死于大雪纷扬的冬日。
不!
想起死去的父兄,我的泪滚了下来,滴滴如血。
李烁的脸色顿时更加煞白:“阿虞。”
李烁!去死吧!
我以指为剑,向李烁刺去。
“阿弥陀佛!孽障,还不收手!“一声佛号在门口响起。长眉老僧云慈将手轻轻一扬,手中佛珠腾天而飞,粒粒珠子在头顶旋转着,越来越大,金色的光芒遮住了半边天空,然后箭一般向我袭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立时被困,数道金光如利剑刺骨一般,扎进我的骨髓深处。那疼痛如绵绵不断的潮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慈!放我出去!“我怒吼,挣扎,啸声震天,任何疼痛也比不上灵魂深处的仇恨。
他一个出家人,怎会明白我与李烁的恩怨?
与阿爹在祠堂密谈的那一夜。
“阿虞,你走吧!”阿爹似乎下定了决心,突然说道。
“那太子那边怎么办? ”我不敢看爹爹的眼睛,才短短几天,他便苍老了许多。
“阿爹会想办法的。”
我立刻笑了,很是灿烂。是了,我的阿爹是当朝太子太傅,怎会没有办法使得太子改变心意?
“阿虞,凡事都要先思再行,切勿冲动,阿爹以后不能再护着你了,一切小心。”夜寒露重的时刻,爹爹似有千言万语,才说了这一句,我便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以防他继续长篇大论。
他的话犹在耳边,如今再想要听到却是不可能了。
时值江宁闹水患,李烁早在一月之前便已奉旨视察灾情去了。
我男装夜行,怀揣着甜蜜和希望,千里迢迢奔向那个神秘的不可知的未来。
归德郡的灾民遍布,我的包裹细软早被流民偷走。一路艰辛,好不容易挨到归德府,却被告知李烁已经奉诏回京了。
待我再回到京中,曾经温暖的世界已然轰塌。
林府被抄家之后,我并未吃苦,李烁不知道从哪里托了人,将我悄悄弄出来安置在这个院子里,那时的我终日以泪洗面,只道他顾念旧情。
直到一次深夜,他半夜匆匆出去会客,惊动到我,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与来客的对话,才恍然大悟。
“林敏玄惜才,这么多年下来,倒替废太子网罗了不少忠心之人。“一个男子说道,” 陕西经略张司童上奏说那边大旱,急需银两赈灾,这哪是急需银两?分明就是趁朕根基未稳,借机挑事!“
原来来的是刚登基的三皇子。
“此人曾受林敏玄照拂,只要林敏玄肯修书一封,便可迎刃而解。“这是李烁的声音。
“朕意亦如此,你可有法子让林敏玄写下书信?“
“皇上勿需担心,微臣这就去办。“
“朕忘了,他的女儿在你手里,这事交给你,原就不难。只是一提起这个女子,倒让朕想起一件事来,那日在狱里,废太子只说,林敏玄一家人丁稀少,望朕能网开一面,好歹留下他的血脉。林家大儿子在大狱里没熬几天便死了,只怕他想保的就是林敏玄的这个女儿吧?”
“皇上宅心仁厚。”李烁说道。
“若不是林敏玄纵女私逃,与废太子有了间隙,朕又如何有机会扳倒他们?先帝
虽然深恨废太子软弱无为,早有废储之心,却奈何不了林敏玄忠心扶植。林家女儿这一逃,倒成全了朕……”
他们再说了些什么,我已无力再听。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兄长已死,更不知道原来是李烁暗地与三皇子联手,将爹爹送上了断头台,将太子驱出了东宫。
就为了能与我相配?
多么荒谬的理由!
佛光之下,漫天血红的花雨渐渐萎缩。我看着李烁,眼里要喷出火来,我要将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
我的每根发丝,每个细胞都在燃烧。
李烁!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狂风呼啸,花雨如岩浆一般在空气中燃烧,化作柄柄利剑向李烁攻去,依然无法释放我心中的恨意。
“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云慈的佛号再起,珠子越转越快,越来越亮,笼住了我的整个身躯。
啊!
我狂吼,这疼楚如万箭入骨。
“小姐!“阿玉大叫一声,朝我扑了过来,撞开了困住我的佛珠。
佛珠陡然一暗,向云慈飞去。
“阿玉!”我一把扶住她,手却从她的身体中穿过。颗颗血珠从她的皮肤里迸了出来,很快就成了一个血人。
“阿玉!”我叫着,父兄死后,她大约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小姐,对不起。”她呕出一口血,眼中滚出泪来,“不要……不要恨……恨李烁,老爷自从知道你的心意后,便将他施以宫刑丢进大狱,九族诛尽,连我们的亡父也被挖
……鞭尸。是我,是我为了复仇……”
阿玉看着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李烁挣扎着握住她的手:“姐,别,别说了……”
什么?
姐姐?
我大惊。
云慈却又念起了佛:“阿弥陀佛,冤冤相报何时了,林小姐,你可知?废太子耳慈心软,驭下无力,纵容属下贪污枉法,私下克扣江宁水灾的赈灾银两乃是实情?你可知?令尊大人身为太子太傅,为了一己私欲,对太子不尽教导之责,却一味结党营私。又因小姐错爱李烁,因而迁怒无辜,这亦是实情。阿弥陀佛,佛道轮回,有因必有果。于公于私,废太子与令尊大人落到如此下场,也是事出有因了……”
“大师,不必……多说……终究是我……对不住她。”李烁截口道,他的呼吸非常困难,脸色苍白如纸,但依然看向我笑了笑,“阿虞,不需要……勉强……自己……原谅我。能……见到你,我很高……高兴。”
“住口!“我怒喝,这三言两语便想骗得我回心转意?
“告诉我,云慈说的不是真的!”我的手一挥,片片碎花凝成寒剑指向阿玉,她从小就不会撒谎。
她看着我没有回答,眼里充满了不忍。
“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没有耐心了。
她流下泪来,挣扎着跪倒在地:“小姐,请小姐责罚。”
“阿玉!”我唤道。她幼时被拐,被我无意中买了回来,恨不得将天下所有都送到我的面前来。
可是她的头重重地磕了下去:“小姐,要怪就怪阿玉吧!我才是有罪之人……”
我不想再听:
“滚!“
怒吼声中,风云变色,砂砾横飞。
我的心里却一片茫然,为什么这世间很多东西都让人看不透?对你好的,未必是真爱你,你心中所恨的,未必真的罪不可恕。
怪不得我的包裹虽然被偷,却常遇到好心人收留;怪不得往返之间,我听到的都是李烁的丑闻。
“阿玉,是不是阿爹早就计划好了,只等我回京,便将我送进宫去,对吗?”我问。
我的阿玉没有回答。
她的头顶在地上,没有了呼吸。
“姐……”李烁支起身子,想要朝她靠过去,却又呕出一口鲜血。
他喘息了很久,终于挣扎着挨近了阿玉的身边。
“阿虞!”他向着我抬起了手,“阿虞,真高兴,你……依然是那个可爱单纯的姑……”
手只伸到一半便掉了下去,他的话也没有说完。
我的泪又掉了下来。我终于杀掉了他。可他说,我依然是他的可爱单纯的姑娘。这样深情的话,让我想起了他怀中的温馨。
恨他入骨,却也爱他入骨。
爱与恨的距离原来这般近吗?
泪珠如流水似的直往下泄着。我听到悲伤的歌在高空里回荡,飞鸟聚了又散,他终于死了,我却宁愿自己再死一遍。
四
我掉过头,问云慈:“大师可有法子救他?”
“阿弥陀佛!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境由心生,痴儿,你可知?坐亦禅,行亦禅,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他的话这般深奥,我却有些明白过来。
今日之境,不止是他的执念,亦是我的执念。
那年冬日,我死于这棵桃花树下,鲜红的血渗进根下,一身怨念附于树身。今日,他执意将我的牌位带来成亲,两道怨魂集于一起,才有了方才的一幕。若我消去怨恨,他亦消去执念,这幻境便如一场醉梦,梦醒自忘。
如果这场罪孽皆是因我而起,那么,便由我来结束这一切吧。
“李烁!“我轻声唤道,”桃花开了,醒来看看吧。“
我闭上了双眼,结出一个手印。
暖风吹起。
身边的大树冒了芽,抽了叶,然后迅速地缀满了花苞,夜风里,花苞展开重重花瓣,
黛粉,婀娜。
“小姐,花开了!“我听到阿玉轻轻说道。
我应着:“是呀,花开了!“
我的身体化作一朵朵粉色桃花,先是腿脚,再是身躯,一寸寸消失在纷纷扬起的花雨里,这花雨涌向李烁,将他层层包裹。
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声声呼唤,如同佛音纶语:“阿虞,阿虞,阿虞!”
可是我已无法回答。
桃花开了又落。
李烁,以后的年年岁岁,我都与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