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老师是我见过手艺最好的一位理发师,他在老城区经营着一家“发情”理发店,这里的“发”是读第四声,取意为头发之情,托尼老师曾经为他这个极富诗意的店名自豪了一个多礼拜,以至于每次我和他说起理发店生意不好是因为店名的原因的时候,他总是不信。
托尼老师是一个极富传奇性的人,自从他十二岁那年经历过一次理发师的折磨后,他就下定决心成为一个出色的理发师,让自己的头发永远不会任凭别人摆布,但是等到他出师的那一天他才发现,自己是没法给自己理发的。于是托尼老师把自己关在家里足足三天三夜,再出来时,他告诉我说他决定让那些年轻的孩子,不再因遇到手艺差的理发师而走向决定自己成为理发师的这条歧途。所以在同一天,他就盘下了老城区一个小小的店面,并且取名为“发情”。
虽然托尼老师有着一手一流的手艺,但是因为店名和地理位置的原因,发情的生意一直不是很好,所以托尼老师的闲暇时光就是在我的头顶研究着各式各样的新式手艺,而我也乐得让他折腾,毕竟自从发情开张以来,我理发就再也没有花过钱了。就这么过了大半年,直到有一天发情里走进了一个姑娘,据托尼老师描述,那是一个很美的姑娘,有着一头黑亮的长发,一双充满雾气的眼睛,和脸颊上残留的泪痕。一进门就略带哭腔的说,
“你好,我想剪一个短发,大概齐耳就行。”
出于理发师的天性,托尼老师是一个十分喜欢头发的人,对于姑娘要剪去自己的长发感到十分不解。
“你的头发这么好看,剪掉不可惜吗?”
“我和男朋友分手了,我想要剪去长发重新开始。”姑娘看着托尼老师认真的说道。
“但是你剪掉了头发,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难道不会想起来是因为他而换成了短发吗?”托尼老师叹了一口气,“我不会给你剪的,因为我喜欢你的头发。”
如果这是个俗套的故事,那么可能这个姑娘会被托尼老师的这句话打动,然后幸福快乐的一起冲着我撒狗粮,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在我意料之中的,那个姑娘只是愣了一下,然后骂了一句神经病就离开了发情,对于这个姑娘我后来问过托尼老师,不过他只是告诉我这个姑娘的头发真的很美,以至于让我一度认为托尼老师理发理到走火入魔,有了恋发癖,但是过了几个月,当我再提起这个姑娘时,他却摇着头,然后说,“我后来在门口见过她,她还是剪成了短发,不过我还记得她长发的样子,和那双充满雾气的眼。”
2
发情开业一年的时候,店里开始有了稳定的客源,但是店里仍然只有托尼老师一个人,他始终坚持着从洗头到剪发再到最后的造型都是一个人完成,他说这样才是一个真正的理发师,他的坚持和我见过的每一个理发师都不一样,就像他的发情不同于其他理发店,只有简洁的门面,白底黑字的招牌,招牌上两个大大的,被我嘲笑了很久的“发情”,既没有霓虹的彩灯,门口也没有单曲循环的高分贝喇叭,他和他的理发店就这么与众不同的住在老城区,和周边的店面既格格不入,又浑然一体。
我曾经问过托尼老师,发情的生意并不好,怎么不把他改良一下,多招几个人也是好的,但是他却摇了摇头,“满大街都有的东西,我不想做,也不想模仿,我只想做我想做的。”
“你说明白点。”
“我没钱。”
就这样,简朴的托尼老师和简朴的发情就这么过着独居的生活,但是有才能的人永远不会被埋没,托尼老师的手艺得到了周围居民们的认可,生意也越来越好,小小的发情里常常人满为患,60岁以上的大妈们都挤在这里,一边聊着琐碎,一边烫着头发。看着去发情的人越来越多,于是我旧事重提,又和托尼老师说起了扩张和增添人手的事。
“其实,理发是一门艺术,就像画家一样,图画是画家的作品,而每个人的发型就是我的作品,画家不许别人在自己的作品上动手动脚,我同样也不许自己的作品在完成的过程中经别人的手。”
的确,托尼老师工作的时候确实像对待一件艺术品,我看过很多次他理发的样子,从洗头开始,他会把洗发水倒在手心,从顾客头顶向四周均匀的抹平,不轻不重的力道再加上舒服的揉搓,确实惬意至极。冲水时,托尼老师会将花洒从额头开始向下冲洗,周而往复,直到一点泡沫都没有,而他拿着剪刀专注的样子和他仔细端详头发的眼神,我只在北大西洋海面上,杰克看向船板上的肉丝时看到过。
3
记得发情生意开始红火的时候,我问过托尼老师,这样机械的工作不觉得烦吗?他却告诉我说,理发,每个人要求的条件都不一样,怎么能说是机械的工作?当自己的想法和顾客的需求达到统一时,就是一件艺术品诞生之时。
其实我十分不理解托尼老师对于理发的热爱,所以虽然感觉很冒昧,但一天晚上还是忍不住问了问他。
他听后笑了笑,“其实从一个人的发型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人生,他对发型的选择会透露出他一生的经历。”
“每个人你都能看出来?”
“那倒不是。”
“比如说,谁?”
“你。”
听了这话,我有些欣喜,“为什么?”
“你丫谢顶。”
其实谢顶这个事并不怪我,年轻时被托尼老师做实验留下的祸根,到了中年时候全都显露了出来。起初我以为托尼老师说能通过发型看透一个人这件事是为了调侃我现在的谢顶,但是后来我却想过,如果托尼老师真的可以这样,那么他当年一定从那个姑娘的长发里看出了什么,因为发情开张八年了,托尼老师只拒绝过一个人,而且拒绝的理由我想肯定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因为头发很美而不忍下手,要知道托尼老师可是一个可以狠着心给现在的我剪一个中分造型的理发师。
别看我现在步入中年,开始谢顶,可我早已经娶妻生子,但是和我同龄的托尼老师却连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他常常告诉我一个字,“等”,生意不来的时候要等,爱情不来的时候,也要等。但是八年过去了,托尼老师等来了生意,却等不来爱情,所以作为托尼老师的好友,最近我帮他介绍了许多相亲对象。当然,托尼老师和这些女生都没有什么结果,但是她们现在却都是托尼老师的忠实顾客。后来,托尼老师告诉我不要再为他介绍相亲对象,原因是她们做头发时间太长,严重影响了后面排队的顾客,看来托尼老师不是等不来爱情,而是爱情最后都变成了生意。
4
托尼老师盘下发情的时候是25岁,而到了今年,他35岁了,不知不觉中发情已经开了十年,我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这个只有一个理发师的店可以支撑十年,而且在这里排队的人往往要等上很久,为什么不会不耐烦呢?
后来托尼老师告诉我,排队对于来理发的人来说是一种享受,因为在这里才可以真正的慢下来,如今的生活节奏这么快,只有在他的发情里才能真正的体会一把悠闲的时光,才可以肆意地挥霍着时间去排队。
虽然发情的气氛很温馨,但如果让我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去排队理发,我还是会不耐烦的,当然,免费的除外。
今年是发情开业的第十年,和往年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上周六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去发情找托尼老师,意外的是发情的大门被厚厚的卷帘门挡着,就在我纳闷的时候,我看见托尼老师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于是我走了过去。
我递给托尼老师一根南京,他点上烟对我说,“我准备把发情盘出去。”
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为什么啊?生意不挺好的?”
托尼老师只是不住地抽烟,烟雾缭绕的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从17岁学艺到现在,已经18年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最完美的长发。”
“找到了吗?”
“很久以前就找到了,这十年我只是想找到比她更完美的头发。”
我有些诧异,仔细的思索之后,我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还是那个姑娘?”
托尼老师不说话,烟雾笼罩着的脸让我看得不太真切。
“这么多年,我接触过千万张脸,修剪过千万个人的头发,但是我还记得她的长发,和她那双充满雾气的眼。”托尼老师熄灭了烟,“我不想再经手别人的头发,十年,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烟雾逐渐消散,我终于看到了托尼老师的眼,在黑夜的笼罩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的沧桑。
这天晚上之后,美发界少了一个托尼老师,而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