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鹿回林
1
他十年前随秃驴来到这座城。
秃驴是个老和尚，是他的师父。
当年他们二人踏进漫漫黄沙，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随日月星辰的指引而走，终于在濒临死亡之际看见了遥远模糊的荒城。然后秃驴先晕倒了。
他恨秃驴碍事，边在心里咒骂秃驴，边吃力地搀扶起秃驴往咫尺天涯的荒城挪去。
可惜他挨不住饥饿疲惫，同样晕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一秒，他想，下辈子再遇到这秃驴，他一定要先狠狠踹一脚过去。
2
他醒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死了。
他转头就看见了隔壁床铺上的秃驴，心想，死了也逃不过这个秃驴！
他再张望四周，发现自己和秃驴似乎躺在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里，房里有床有柜子，有桌椅板凳还有灯笼茶具。冥府竟然和人间一样吗？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死，因为这时有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推门走进来了。
少年见到他醒了，露出笑容。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我是在城门外面捡到你和这位老师傅的。”少年的语气温温和和，犹如一汪暖泉，流进他的耳朵里，令他感觉身体的筋骨都回力了。
他脸上却仍紧绷着，提防着少年。
少年继续说：“我叫容笙，你呢？”
“……商陆。”
容笙又看向还未醒过来的老和尚，安抚道：“这位老师傅已日薄西山，倘若他能醒自然最好；若他不能，那请你节哀。”
商陆撇撇嘴，没说什么。
容笙没多待，又离开了屋子。
商陆慢悠悠下床，走到秃驴床边，居高临下地藐视苍白又苍老的秃驴，轻轻嘲讽了一句：“哼，还说什么要将我拉出苦海，现在居然就想一个人去西方极乐了，你个秃驴就只会动嘴皮子。”
他盯着秃驴犹如干巴巴朽木的脸，脑海里浮现出这两年来秃驴和他辗转在各个荒废的寺庙里诵经、练武的回忆，再想到也许这个烦人的老东西可能这次就真的死了，他又有种落寞和害怕。
遗憾的是，秃驴在商陆醒来后那天的下午也醒了，不过是回光返照。
秃驴端坐在床上，凌厉中带着慈祥的目光紧紧盯住商陆，声如洪钟道：“我寿命已到，将我葬在城里吧！陆儿，记住，要活着。”说罢他就圆寂了。
商陆僵在了原地。他一动不动，没有眼泪，没有恢复自由的欢欣，没有失去监护的慌张。他无念无想，脑袋一片空。
直到容笙傍晚时再次回来，看见他还是如白天那样痴痴站着。容笙想去替老和尚摆平身子，被商陆立刻拦住大喊：
“别动他！”
容笙转身，转而去点上蜡烛，就看见了商陆有一行泪默默流了下来。
3
商陆十二岁杀了他的亲生父亲。
他是妾生子，亲娘只是父亲的小妾。为了升迁的事，父亲将他亲娘送给了上司。他一时失手杀了父亲。
然后他就逃走了。
他遇到了秃驴。秃驴揪着他要他拜自己为师。他不肯，咒骂秃驴。有一回他半夜悄悄要溜，结果在街上被官府的捕快捉到。那些人接受了他嫡母的银子，要趁没人将他偷偷杀了。幸好秃驴及时赶到，一掌就将所有捕快震飞了。
从此商陆跟着秃驴有了新的目的：他想让秃驴教他武功。
秃驴道：“如果你只有武功，没有佛心，我不会教你。如果你有佛心没有武功，你终有一日会活不下去。所以若要我教你武功，你得先学佛法。”
商陆答应了。
秃驴似乎也有自己的仇家，不过秃驴从来不说，只是带着商陆四处逃亡。日子其实挺苦的，但只要秃驴教商陆练武，时间就过得很快。
露重深夜，秃驴的尸体被商陆和容笙抬下土坑了。将秃驴埋上后，容笙找来了一块木板和一支毛笔交给商陆。商陆在木板上写下：师父之墓。他将木板狠狠地插入土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容笙追了上去，他静静陪商陆走着，也许是触景生情，他想起了自己的经历。
三年前，他只有十岁。他的父亲是宫廷一名乐师，为他取名“笙”，取意“正月之音，物生故谓之笙”。然而天下并没有太平和乐，一场宫闱之乱导致包括他父亲在内的十几名宫廷乐师被杀。不仅如此，皇帝陛下还下令将那些被杀的人的家人也一起收押审讯。
在被官兵抓捕之前，容笙的母亲托管家将容笙偷偷带走。与母亲分别前，母亲哭着对他说：“阿笙，我没有多余能留给你的东西了，我最后给你取字，希望它能护佑你平安和乐。以后你的字就叫做‘和雍’。”
……
商陆听着容笙坦白自己的过去，有些好奇地问：“那你怎么来到这座荒城的呢？”
“管家的老家在这里。十几年前，他就从这里出发，前往京都。我们逃出来后，也多亏了他，才能平安无事地来到这座沙漠中的荒城。”
商陆此时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座城……只有你一个人？”
容笙露出浅浅的微笑，清冷的月光入他的眼眸，照向了他如墨瞳孔的深处，那里黑漆漆一片，令商陆生寒。
4
商陆甚至怀疑容笙是鬼魂。
因为偌大一座城，里里外外只有容笙一个少年，怎么想都不对劲吧！
他抑制不住胡思乱想，夜里趁容笙睡觉了，他钻进容笙的屋里，探容笙鼻息、摁容笙的脉搏。
容笙一切正常。商陆稍微松口气，可他还没溜走，手腕就被容笙扣住了。
“你大半夜不睡觉来看我，怕我死了？”容笙笑道。
商陆咽了咽口水，他告诉自己，你是一个学过武功的人，且比容笙还大了一岁，不要怕他。
容笙坐起来，眯眯眼调笑道：“其实我是鬼哦！”
商陆吓得腿软了，直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呵呵呵……”容笙却开心地放声大笑，“你胆子这么小啊，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商陆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哼”一声爬起来，拍拍屁股灰，扭头大步走出去了。
之后商陆成了继容笙之后的荒城里第二人。
因为年岁相近，他们相处很好。白天他们互相作伴，在荒寥无人的街上到处撒野。黄昏他们作伴，登上城门的高墙上看夕阳西沉。夜晚，他们在月光下追赶萤火虫的荧光。每天的日子都是少年人向往的自由。
偶尔商陆会想起秃驴，偶尔他会去秃驴的坟前看秃驴。
偶尔容笙会想起他的父母亲人，偶尔他会吹曲子寄往天上的亲人们。
他们都想告诉已经死去的人们，他们过得很好。
5
荒城虽然坐落在黄沙大漠中，但是城西有一片奇特的水田，可以种植水稻。水田的周围土壤适合种植瓜果。而水田里有稻花鱼和虾蟹田螺。
在荒城孤身一人居住两年多的容笙知道如何种植农作物，他还教给商陆种植的经验。
忙碌了一天，等他们带着收获不多的篮子回到住处时，商陆直接倒在屋子里的地板上了。
容笙蹲下来，轻轻拍了他的肚子，“阿陆，能让我们捞到鱼虾已经是上天的恩宠了。我们为了多活一天，所以辛苦了一天。这是等价交换。”
商陆仍没有睁开眼皮，他长叹一声，边打哈欠边悠悠道：“如果这是活着的重量，我真怕哪一天承受不起，宁愿失去这股重量了。”
“别这样说。”容笙站起来，提起篮子打算去收拾今天的收获。
商陆晃晃悠悠爬起来，也不管一身汗水泥泞，直接挪到床上摔下去，阖目休憩。他迷迷糊糊地想，和雍真是坚强，那么疲惫了还能去做饭……
相处的时间久了，偶尔商陆会不解，和雍明明比自己小，为什么就那么会照顾人了呢？
容笙笑了笑说：“那你跟我学厨艺，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也不至于饿死自己。”
商陆赶紧“呸呸呸”几下，说：“这座城里只有咱们两人，我不会让你离开的。”然后他就后知后觉地想到，城里没有大夫，如果他们生病了该怎么办？容笙之前一个人住在城里，他生过病吗？
也许是一语成谶，没多久容笙就生病了。
容笙的病其实看起来并没有多严重，他只是身体虚弱了些，还能下地干活。
不过商陆不让他干活了。商陆对他的病束手无策，围绕在他身边像没头的苍蝇。还是容笙先笑着开口：“阿陆，其实我身体就这样，隔一段时间就会弱一下，你不用担心。”
“自然会好？”
“自然会好。”
商陆半信半疑，这段时间他让容笙好好休息，自己去捞鱼虾，去割稻子，洗衣做饭。
望着他汗涔涔地忙前忙后，还要经常进屋来看望自己，容笙有股愧疚感。
没多久容笙的身体如他所说基本恢复正常了，他们两个人又可以一起早出晚归、朝夕相处了。
6
到了商陆二十岁的生辰，容笙送给他一本乐谱，是自己多年来私底下偷偷编写出来的乐谱。
商陆翻了几页，看不懂。不过他很高兴，他特地去了秃驴的坟前炫耀道：“秃驴，你看，这是和雍送给我的生辰礼物。和雍对我可好了，不像你，只会嘴巴说说，唠叨得很。”
但他还是有遗憾的，他的遗憾就是六年了还不知道容笙的生辰。
容笙除了六年前那次简单的坦白，基本没再提过自己的事情。不管商陆如何纠缠，他都闭口不谈。久而久之，商陆也不问了。
没关系，和雍就是和雍，过去的和雍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商陆心想，他认识的和雍就是站在他面前的和雍，这点永远不会变。
他往家走回，走近了，他仿佛看见门口有一黑一白的两个人。
他揉揉眼睛，那两个人又不见了。他赶紧往容笙的房间跑进去。
他出门前还活生生的容笙，此刻已经犹如被摧残的浮萍，单薄虚弱地躺在床上，连呼吸都成了细丝丝的一缕。
他跑到容笙床前，震惊道：“和雍，和雍，你怎么了？又到虚弱的时间了？”
容笙勉强睁开眼皮，轻轻扯开嘴，有气无力道：“陆……对、对不起，我……骗了……你……”
容笙其实很早以前就死了。
六年前，他一缕孤魂在城墙上游荡，偶然看见晕倒的商陆和老和尚，他一时善念，将两人救了起来。
紧接老和尚去世，容笙放心不下商陆，所以他伪装成平凡人，继续留了下来。
他陪商陆一起看朝阳看日落，陪商陆聊天玩耍，应该都是出于好心，随时都能抽身的。
可他越来越无法抽身，因为他的贪念越来越多。他开始害怕消失，害怕商陆得知真相。同时他越来越虚弱，他知道自己再也瞒不了商陆了。
“抱……抱歉……”
商陆紧紧握住容笙的手，忍着不哭可还是哭了，泪水不停地打湿了容笙送他的乐谱封面。他赶紧拿开乐谱，无奈地摇头道：“啊，都打湿了呢，真是……”
容笙开始消散了，他被握住的手透过商陆的指缝流向未知的远方，他的眼睛再没有光芒照入，只倒映出商陆的难过。
“和雍，你等我，你在冥府等等我，就几十年，我很快就去找你了。我会活下去，守住这座城。你……等我……”
容笙离开了。
7
商陆登上城墙，望着空荡荡的偌大城池，他知道，这是他的城。
他要守在这里，这里有他重要的人的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