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的时候,走在密林小道里,常常会陷入这样的迷思:若干年前,脚下的这片土地是怎样的?那时人们会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吃的是黍米还是大豆?集市离得近吗?走过去会溅得满身泥泞吗?眼前分明浮现出各式各样的旧光景,每一片光景里,都能听到已逝斯人重重的鼻息。
我住在深圳前海,每念及此处,便有些意兴阑珊。几十年前,这里只是小小的渔村。渔家灯火阑珊,光亮只能映衬方寸之间。我的脚下,大约只能是一片漆黑。再往前追溯,在沧海桑田的更远处,这里或许是一片汪洋大海,那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的地方。迷思到这里便止步了。前方是思绪禁止通行的地方,那里藏有某些令人心悸的东西。
偶尔回了老家,思绪终于可以尽情遨游。老家在安徽潜山,一个自我出生便无多少变化的小县城。县城历史上最有名的人物自然是乔氏姐妹。说来也巧,老家所在的那条街,署名就叫乔公路。邮寄的时候,地址栏写下“乔公路”三个字,笔尖竟然会跳出一股荡漾心弦的力量。我在老家的庭院里呆坐,神思迷离,眼前常常会浮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这样的景象。那时的孙策和周瑜,少年得志,该是如何的意气风发?然而仅仅几个月后,孙策被杀,又过了十年,周瑜病逝。大小乔先后沦为寡妇,她们的后半生又该是如何的孤苦伶仃?她们或许会回到乔公的府邸了此残生,我极目远眺,以为能看到乔家的深宅大院,看到大乔小乔以泪洗面的哀容,又或者时间融化了伤痛,她们终于过上了孑然一身的普通生活。然而目之所及,却是深深的围墙。
我们与逝者之间,有一条深深的、刺眼的围墙。
我后来才知道,老家那里,原来是一片乱坟岗。这是妹妹告诉我的。
一天,妹妹以一种略带恐吓的表情问我:“哥,你知不知道,咱们家这块地,以前是做什么的?”她不等我回答,便自顾自地说,“这里以前是座山,山里整片整片的都是坟。”表情依然惊悚,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见我没有反应,又补充说:“听说这里的开发商当年为了开发这块地,把这座山给炸平了,然后这里便出现了许许多多无人认领的棺材。”于是我的脑袋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上,飘荡着无数的棺材,一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一片。
飘荡着棺材的湖水并没有洗尽我对大乔小乔的遐想,她们依然屹立在那里,即便宅子化作了土,土聚拢起山,山里住进了死人,又住进了我们。与死人为邻的我,相反的,又陷入了与枯骨相处的迷思中。
一只枯骨来到我的面前,身子一览无余,嘴里哼着咿咿呀呀的小调,或许是周璇的《天涯歌女》,也可能是李香兰的《夜来香》。显然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因为某种缘故不得不死于一个不该死的年纪。她的墓碑上刻着什么?是某某的妻子,还是某某的女儿?我张开嘴,想向她问些什么。可是我能问些什么?
我问她:“你死于何处?死于何时?”
她咿咿呀呀地摇头。
我问她:“你姓什么?有孩子吗?”
她咿咿呀呀地摇头。
我问她:“你是否有想念的人?或者仇恨的人?”
她咿咿呀呀地摇头。
我只能为她敬酒。酒里寄以时光和孤独。我为她撒上时光的那杯,然后独自吞下另一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