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沙一世界,那么其实世界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沙子,我们活在同一个世界,我们活在自己的沙子里。沙子可以收集,变得越来越多,却永远无法变得一样多,我们不可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十八年后才喝上的咖啡注定是不一样的味道。平时大家都安安静静地抱着自己的沙子奔波,匆匆忙忙间,彼此的沙子看起来都一个样,灰头土脸的一坨。而暑假就像一条河出山谷,在这个沙泥俱下的时刻,我们得以窥见他人的世界。
其实打工很累,也不自由,当学生挺好的。
河南的七柯(化名)是家里的幺女,和大多数人一样,她的暑假主要用来打工,“今年做的销售,在一家小超市,工资不算高”。柯今年十八岁,在长沙上大学二年级,对打工早已轻车熟路,问起她的工作经历可以聊上大半日,“我到现在打过的工太多了,久远的都记不清了”。柯爸柯妈都是公司高层,柯的哥哥去年六月也已经从医学院毕业,作为家里唯一没有收入来源的学生,七柯似乎并不缺零花钱。“自己挣的钱花起来舒服呀,而且,我爸老说我太善良了,脑子又不好使,像个小傻子,很容易被骗,要多出去走走。”“嗯?他怎么放心?”“多被骗骗就好啦!我可以积累经验的嘛。”她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冲我笑,两颗小虎牙一闪一闪的,很可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为什么要采访她呢?她在一开始就问了我这个问题,当时随口糊弄过去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或许,就是这一股子天真无赖在吸引着我。这一次的采访完全是心血来潮,遇上了,想起了,一问,答应了,那就开始吧。没有采访提纲,我绞尽脑汁地问,她在一旁顺从地有问必答,聊到后来,听说我的采访要写成一片颇有篇幅的新闻稿件,她顿时眼睛一亮,抓住我要我给她鸣不平。果真是个孩子。
超市的工作琐细漫长,总离不了一箱又一箱的货。有一次她遇到一个人搬不动的货物,就去找同在超市打工的同学帮忙,两人碰面正说话,老板看见了,以为她们俩钻空偷懒说闲话,不分青红皂白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老板脾气不好,说话很难听,当时我老难过了,回去跟我爸妈说,他们都急了。”“你没理论?”“怎么没有,我都和他吵起来了。”“真吵了?”她重重地把头一点,“真吵了。他急我也急,谁怕谁呀?要不是半道走了没工资我都不想继续在那儿待了。”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其实打工挺累的,也不自由”。“下个暑假还打工吗?”健谈的她难得的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道:“不了,我打算考研,下个暑假应该在家里备考。”不用多加解释,我想凡是经历过高考笼罩头顶的人都可以理解那沉默的意味——选择考研,无异于再次选择高考。“考研是自己的想法吗?”“嗯,就是不想太早步入社会,当学生挺好的。再说了,家里也不缺我一个赚钱的。”(笑)
为什么恋家的人反而在流浪?
头发稍长却很齐整,白净的脸上架一副黑色金属边框眼镜,式样简单的蓝色的毛衣配一条白色的棉质长裤,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一看见我就笑了起来,是那种乡镇少年特有的腼腆的笑,带给人一种风吹过田野的感觉。我心下一松,还好,没有学长的架子。又或许,“老乡”这两个字真的有一种神奇的魔力。眼前这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名叫关璞(化名),今年大三,是个血统纯正的客家人,不能吃辣的他报志愿时却选择了湖南长沙这个无辣不欢的城市,“当时只想着一定要出省,一定要见见雪,但我又怕冷,这儿不南不北的,刚好”。说起暑假生活,他先是笑了下,转身从书包里掏出钱包来。我在一旁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已经把钱包里的车票取出一一摊在桌上。我低头看车票,全是他用过的长沙直达廉江(雷州半岛的一个小山城)的火车票,车票都还很新,可见主人保管的用心。在我再次抬起头准备发问时,他先开口说了,“我的寒暑假都在家里过,做的也都是些很寻常的事,买菜做饭,看电视,看看自己买的书,有时候也会搭把手下地干活,翻翻地,种种菜什么的”。他的眼睛告诉我,他知道我要问什么。我笑着说,你很特别。闻言,他晃了晃手中的咖啡,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天寒,咖啡可能有点凉了,他又要的不加糖,此时喝起来应是极苦的。他皱了皱眉,接话道:“其实我也不是天生就恋家。”“噢?”“你看我当初死活要出省就知道,我当初绝对不是恋家的人。”这里头有故事,我不再搭话,静等他说下去。他再次举起咖啡猛喝了几口,好像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需要一番勇气,他需要借咖啡来壮胆。“我奶奶,前年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亲自面临死亡。”说这话时他没看我,两只眼睛盯着手中的咖啡出神,声音是用力压抑后的沙哑。“我从来没有真的失去过一个人,我第一次感到害怕,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突然消失不见,再找不着。”世界上总有一些痛是别人无法分担的,比如身体疾病的困扰,又比如,失所爱。此时,什么样的语言都是无力的,安慰是不必要的。我沉默着,等他从不好的情绪中抽出身来。
“你看过《悟空传》吗?”看到笑容再次挂上那张白净的脸,我心里某处打结的地方暗暗地松了开来,忙点头道:“嗯”。“白晶晶问唐僧:‘为什么恋家的人反而要流浪呢?’唐僧告诉她那是因为有人把家放在世界某一个地方,世界很大,家很小,而且只有一个。不是家的地方太多,走出家门就是流浪。”我素来讨厌拖泥带水,去哪从来都是一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走掉,没有体验过所谓的“依依惜别”,听了这话便有点不受用:“你放不下,我也放不下,普天下竟没个放得下的人不成?”“唐僧就放下了,可白晶晶骂他不是人。(笑)也许吧,说不定真有唐僧那样的人,但我不是。”“嗯,那你考虑过今后的就业吗?大家都在利用暑假积累经验而你没有,会不会因此感到焦虑?”我自知这话题转得太生硬,他却没怎么在意,很爽快就给出了答复:“会,也想过这是不是自己在借机逃避什么,但是最后一掂量,父母老了,我该待在家里,重要的是,我想待在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东西,天大地大,但在我眼里,父母最大,和他们在一起,几个寒暑假也不够。工作什么的可以稍后再说。”
我们的世界很大,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大家共有的,大多是私家领地,就像一幢住宅楼,共有的只是狭长的楼道,占多大半面积的是各家的房子。你有你的世界,我也有我的,我们一起生活,彼此造访,互相问候:“天大地大,你看重什么?”“想知道?自己过来瞧。”以前没发现,现在我才知道,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就是两个世界的靠近,两个人在其中往来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