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村的人历来很有时间感,他们把每个节日都过得很郑重。
比如,早已失传的三月三日上巳节,花村的人们一直在坚守。三月三,吃鸡蛋,挖荠菜,做野菜糍粑,用米酒相互庆祝春天的到来,这揉入了酒香花香的集会,一点都不亚于流觞曲水的兰亭雅集。再比如,古人登高远望的习俗,我们花村妥当地安排在了农历七月初七左右,全村人扶老携幼,去登高山祈福,去朝拜南岳衡山,这是上过报纸新闻的。
所以,家乡的年味儿,相对浓厚。
花村的年节,从腊八开始准备。
那时,稻田已经收割完毕,只留下金色的禾蔸,冒出几颗嫩绿的草叶。天然有机肥已经在堆好,稻草也一棵树一棵树地摞好;劈柴码得整整齐齐,农具收拾得干净利索;猪牛羊壮硕,鸡鸭鹅健美;孩童们放了寒假,打工的人们也回来了:太阳懒懒散散,岁月静好,是极佳的农闲时节。
那就好好准备过年啦,作为劳苦了一年的犒赏。
智慧的祖先早早给出了一个时间表,让子孙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年货。花村腊八打扫庭除,初九制甜酒,初十打豆腐,十一杀过年猪,十二做猪血丸子,十三炕腊肉,十八舂糍粑,二十三祭灶神,二十六关塘鱼,二十七到三十赶集连场赶集不停歇,人们买炮、蜡、红纸、墨、笔等等,没养猪没养鱼的人家可以在集市上买到他想买到的一切。三十早上,男人们就开始做鱼汤,把鱼汤熬得浓浓的,然后放在屋外上冻。手巧的人能把一条草鱼作出二十四碗汤,可以从初一,一直吃到十五。三十晚上,早早吃完早夜饭,就开始煮年夜饭了。花村人就这样不紧也不慢地把年节推向大年三十的高潮。
如果我每一项都写的话,够我写一周了。因为,楚人好吾“信巫鬼,重淫祀”这里面的每一项工作,都有着花村独特的敬重方式。这就是语言禁忌。
在花村,语言是神圣的,节日的神圣,通过语言进一步强化。
入了腊八了,母亲就开始告诫我,要过年了,要说吉利话,禁止说禁忌语。有哪些吉利话和禁忌语呢?
猪血不说“猪血”,要说“猪红”;碗打碎了,要说“碎碎平安”; 不能说“我困了”,要说“我挖窖了”;不能说“死”“老”“悲惨”“苦”“不”等负面的词语。这种语言的禁忌到了大年三十达到高潮。
记得小时候,年三十那天,我家的一级厨师——父亲早早就列出过年的菜单。菜单的数字有讲究,八个菜,十六个碗,或者十个菜,十六个碗。菜的样数要吉利,碗数也要吉利。八个菜是发财,十个菜是十全十美,十六个菜是六六大顺。花村忌讳“十二”这个数字,因为方言中,它谐音“折本”的“折”。菜谱当中,必须有的是,萝卜、猪血丸子、鱼、鸡、砧板肉,蛋饺、海带丝、白菜、腊肉、东坡肉、糖肉等等是备选项。鸡必须是能打鸣的大公鸡。花生米是不能上桌的,人们对“花生米”不知为何印象不好。父亲把菜单贴在厨房的墙壁上,每准备好一项就打一钩。
为了避免小孩打碎碗做错事,父母不允许我们碰一切的食物、碗筷,我们也就乐得四处游逛。
傍晚五六点钟,早早地吃了简简单单地晚饭。我们就正式过年了。
三个灶膛早早地架起了大块的劈柴。大灶膛上大铁锅里炖的是过年猪的猪肉,中灶膛里炖的是早早杀好的大公鸡,小灶膛里炖的是大块的白萝卜。火力旺盛,厨房烟雾和香气都往上升腾,梁上挂着的腊肉猪血丸子,味道更劲道了。灶门口上方还挂着两个古老的鼎罐,装的是初九酿制的甜酒。
炖了两个多小时,父亲用筷子往猪肉上戳一戳,柔软鲜嫩了,成了。他赶紧招呼已经挖过一窖的我和哥哥起床,起来吃年夜饭啦。
熟透的猪肉、鸡肉两大瓷盆,盛放在方桌正中央,母亲摆好四碗热腾腾的甜酒,把筷子插在肉上,点燃三根香,然后她开始祷告天地神灵祖公祖婆保佑一年风调雨顺四季平安大人健康小儿易养成人,父亲在外放起了鞭炮。村邻们也此起彼伏响起了鞭炮声呼应。
年夜饭就在这热腾腾热热闹闹的气氛中正式开席。
父亲坐在方桌最正的位置,也就是面对大门的位置,母亲在他对面陪坐,我和哥哥分坐其他两方。父亲把大砧板洗干净,放在方桌上,他用刀小心地切下一块块精瘦的瘦肉,这就叫砧板肉了。这砧板肉,在北方叫做烀肉,需要蘸着酱油和醋还有蒜泥吃的,花村则是热腾腾刚出锅的,鲜嫩,不需要任何佐料,父亲切一块,我和哥哥就抢一块,一边配着甜酒喝,很有点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吃完砧板肉,再喝一点萝卜汤,顺顺气,这一顿饭就吃好了。
父亲看着满嘴油光的我们问,还需要吗?
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说,“不要”,也不能说,“饱了”。要说:“好了。”最好的答案是:“留财,留财。”
父亲得到满意的答案,就说:“那你们挖窖去吧,挖个金窖,再挖一个银窖。”
当然,还有传统保留节目,发红包。花村的红包数目有讲究,总带点零头,8.8,或者6.6,比较吉利。不能给1.2,12。整百地给,对人是一种不尊重。父亲发完,要说吉利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我和哥哥得有相应的吉利话才能得到红包。但是,父亲又说:“我帮你们收着,上学的时候给你们买新文具。”也有一年,父亲为了让我和哥哥做个美梦,让我们把压岁钱放枕头底下压岁。半夜醒来,我摸摸枕头底下,红包不见了,我叫嚷起来:“红包被哥哥拿走了。”我很没出息,连这一块两块的小钱,我也是看得很紧张。
我和哥哥梦里挖窖去了,勤劳的父亲母亲又得把砧板肉切好,把鸡肉切好,把菜单上所有的菜备齐,才睡觉。那时候,没有电视可看,不需要倒计时入新年。
初一凌晨四五点钟,远山高处的人们放鞭炮的声音就把我们闹醒了。这是新年的第一顿饭。如果是砧板肉是年夜饭的话,那么,新年第一顿饭,就叫年亮饭——天蒙蒙亮时,最是吉利时辰。
父亲趁着月光,带着三根香,一沓纸和一盒火柴,挑着水桶出门了。
他去远处的水井挑水,后来自来水安上了,这个习惯一直保留着。水者,财也。谁是第一个去挑水的人,谁就要点香,烧纸,祭拜井神,念一段祷告词,感谢它源泉汩汩,旱涝无休带来福祉。如果有烧纸的痕迹,那就又把香和纸拿回来。
父亲偶尔在路上还捎带一小把柴回来,据说,这叫带财运回家。
因为父亲早早备好菜单,准备好了食材,所以,很快,饭菜就做好了。
我和哥哥迷迷瞪瞪地听母亲喊:“高升啦——”我和哥哥就起床了。
再次用满桌的好饭好酒好菜祭拜各路神仙,放完鞭炮,就开饭了。
因为有鱼,有鸡肉,母亲说:“吃到财,就放在碗里边。”我和哥哥就小心把鱼刺、鸡骨头放在碗边上。
父亲夹一个鸡腿给我,祝我日行千里。给哥哥一只鸡翅膀,哥哥自己说吉利话:“我能飞,大鹏展翅。”给父亲夹菜,要祝他身体健康,或者加官进爵云云。简直考验词汇量。
菜咸了不能说咸了,要说:“我味轻。”菜淡了,要加盐,不能说:“加盐。”直接放就是了。
吃完饭,要把筷子放在桌子上,跟大家让一让:“好了。”
吃完饭,才七点多,天才大亮起来。母亲蒸一块糍粑做浆糊,父亲把红纸铺开来,折好米字格,开始写对联。写完对联,父亲架起楼梯贴对联,母亲端着浆糊,我扶着对联的下端,哥哥在远处看,对联是不是贴得顺当。在全家人的通力合作下,对联很快就贴好了。
接下来就要拜年了。
“初一子,初二郎,初三初四外甥郎。”拜年讲究远近亲疏。
母亲平心持正,去爷爷家拜年的礼物和去外婆家拜年的礼物一致:腊肉、猪血丸子、爆米花、白酒,谈礼的人家一般回每人一碟子瓜子落花生,不能空手而回,那不吉利;也不能一点人情不收,那是看不起人。
一路上尽是拜年的人们,大家都用家乡普通话说“过年好”或者“新年好”,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生意人,因为他们的发音是“过盐好”,或者“生意好”。
拜年的时候,小孩难免见到新客人,外婆的契儿子太多,我们不认识,所以,有时候难免说错话,或者小孩子有点口角。没关系,一句“童言无忌”或者“妇孺之言,百无禁忌”,就算小灾小难度过去了。
花村的人大多不聚在一起打牌,也不搓麻将,那时候电视还罕有。所以新春的娱乐最重要的是陪新客。如果谁家有新女婿上门,全村的人都去陪吃饭,美其名曰陪新客,实则考验新郎官文才。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至于正月舞龙灯,那是考验每家每户的文采的大事件,留着以后再说。
总之,每年过年,我从来没有见人们烦闷过。就算有一年,因为我家砌新房子,欠了别人工钱,别人追到我家来,都是心平气和地说;就算有一年,我父母去别人家里拿工钱,那黑心的包工头年年欠钱,一年给一点给父母过年办年货,我父母也没有烦闷过。
因为,祖先有令,过年就得开开心心,说吉利的话,做吉利的事情。
所以,当我在城市过了一个个百无禁忌的年,我一时半会儿不适应。
我以为,过年聚会喝酒说吉利话,最重要的是吉利话。它让我明白,日子好坏全凭一张嘴。嘴上擦着蜜糖,生活也就过得如蜜甜;郑重地对待自己的语言,就是郑重对待自己的生活。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