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多是家里长家里短,大宅院内的听戏、赴宴等琐碎之事,读起来,不免有些无精打采。有一阵子,睡前抓来看上一看,权当催眠之用。其中,有一章节写贾宝玉挨打,倒是惊心动魄。宝玉素来不为父亲所喜,据说挨打被批也是家常便饭,不过书中均是一笔带过,不多笔墨。只这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对宝玉为何挨打,怎样打的,伤情咋样,描绘得极为仔细,因其被打,周遭形形色色的人的各式表现也是精彩绝伦。
宝玉为正室王夫人所生,且出生时即衔一块宝玉,极是吉祥,后来又长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这样一个高富帅的公子哥,自是得大宅院里的万千宠爱。但贾政作为封建大家庭的一家之长,朝庭重臣,更多地是看重子女能不能读书为人,能不能为将为候,能不能光宗耀祖。宝玉一岁时抓周,搁身边的刀剑纸笔他不抓,偏爬远些抓些胭脂粉盒,这已经让贾政不喜。后来,又不爱读正经书,虽字写得不错,诗词歌赋也是超越常人,但终是旁门左道,与做人为官毫无益处,这个作父亲的就越发“恨铁不成钢”了。自然,他见了宝玉就没啥好脸色。宝玉见他也避之不及,一听说父亲要找他,每每吓得胆战心惊。父子做成这样,放在今日很是失败。在那个时代,父亲最大责任就是教导,建立情感倒在其次。并且这种父严子孝的关系甚至上升到社会伦理、国家治理层面。孔鲤是孔子的儿子,一日经过庭院要出门,孔子问他读《诗经》没,孔鲤回答没有,孔子就把他赶回去读书了;又过几日,孔鲤又经过庭院,孔子问读《礼记》没有,孔鲤说没有,又被赶回去读书了。你看,孔子并不问孔鲤出门干什么,想什么,只把他赶回读书就对了。
那一日,宝玉听说王夫人丫鬟金钏儿投井自杀,心里本就哀伤自责,心思恍惚,不小心撞上了贾政,贾政看其慌慌张张,一脸愁闷,便心中有气。正好又碰上忠顺府有官员来告状。忠顺府养了个戏子,人找不到了,怀疑是宝玉藏匿,找上门来。贾政此时,已是又惊又气。也是何该宝玉有此一劫,这个节骨眼上,平素里就嫉恨宝玉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贾环又背后打小报告,诬陷他强奸未遂,方令金钏儿含羞自杀。贾政被彻底气疯了,激愤之下,就对宝玉下了毒手,直打得皮开肉绽,昏死过去,甚至要拿绳子勒死他。
贾政的愤怒更多的是因为宝玉整日厮混在胭脂堆里,不求上进,有辱门楣,至于金钏儿之死,在这些豪门深院里只怕算不得什么大事。金钏儿自杀原本是因为宝玉与其调笑了几句,不料王夫人发现后小题大作,硬是把她赶了出去,小姑娘受不得这般委屈竟投井自尽。王夫人得知金钏儿死后,也曾假装慈悲地流过泪,说:“我只说气她几天,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死了。”当时,宝钗宽慰王夫人说,金钏儿之死可能是自己没事瞎逛,不小心掉下去的。又说果真是自杀,那也是本人太过小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放她,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后来,王夫人赏了五十两银子给金钏儿她妈,又赏了几件穿戴的小物件,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看看,宝钗还算宽厚的人,在她眼里一个丫头之死也不过就是破费点银子罢了。就连抚恤金、丧葬费的支付也是赏赐,死者母亲还得磕头、跪谢。以此类推,大宅之中死个丫头,真说不上多么了不起一个事!何况在这一大家子里,前就有宝钗的哥哥薛蟠争女人,把一个官家子弟打死,照样大摇大摆,啥事没有。后来,薛蟠这个纨绔子弟又为争男戏子,又打死一人,虽吃了点苦头,还是保释出狱。
宝玉被打时,贾政早有防备,堵住消息,避免贾母、王夫人等来阻止。被打后,既然没死,宝玉仍是这个大宅子里的心肝宝贝,所有人都行动起来,真乃众生百态。
最先出场的薛姨妈、宝钗、袭人等。袭人虽和宝玉有过云雨之欢、肌肤之亲,但丫头总是丫头,有些话是摆不上台面上说的,所以心痛归心痛,满心委屈却不好表达出来,看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出门找来宝玉身边的仆童,搞清楚了事故的缘由。袭人这个女孩难怪众人都喜欢,确知道轻重,办事还特有条理。待众人散去,袭人就才坐在宝玉身边,含泪抚慰。宝玉躺在被窝里,不能动弹,说下半截疼得很,让袭人瞧瞧打坏了哪里?袭人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裤子褪下,只见腿上半段青紫,伤痕累累,又是心痛又是埋怨。这个时候宝钗来了,托着一丸药,给宝玉献药疗伤来了。宝钗表达了对宝玉的关切,还冷静分析了整个事情的由来,说话“半是堂皇正大,半是体贴”,说得宝玉和袭人心里都暖暖的、着实感激。再后来,宝玉在睡梦中仿佛听到悲切之声,睁眼一看,却是黛玉。黛玉出场,似乎总是带着哀伤,像笼着一层吹散不了的雾。宝玉说,太阳才落,地上还热,你倘若中了暑,怎么好呢?我虽然捱了打,却也不很痛。他还说,我疼痛的样子是装出来哄别人的,是为了散布给父亲听的,让黛玉别信真了。宝玉对黛玉的真情在这个时候完全流露出来。自己被打得差点丢了命,一看见黛玉,第一想到了却是心爱之人不要中暑,不要为他担心。在这么一个私密、脆弱的时间里,原本可以让这对人儿敞开心扉说说心里话的,结果一句话未了,只听王熙凤来了。黛玉忙起身从后门走了,怕自己哭肿的眼睛又让心直口快的凤姐取笑。凤姐出场立显管事人的气质,她开口就问,好些没?想吃什么?直管到我那里取去。凤姐之后,一拨一拨人来得更多了。袭人不得已只好挡驾,答应把大家的好意转达给宝玉,就才基本得以安静。
因宝玉之伤,王夫人特把两瓶宫中的香露带给宝玉。宝玉一尝,果然香甜,便又惦记起黛玉,怕袭人阻拦,就把袭人支走,令睛雯送去两根旧帕子给黛玉。睛雯问,送半新不旧的帕子干吗?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黛玉收了,不觉神痴心醉,竟不避嫌疑地在那两块旧帕上题了三首诗。曹雪芹没有言明这两块旧帕子的含义,后人就有了各种猜测。有说是晓得黛玉为其伤心,送帕子给黛玉擦眼泪的;有说手绢本是相思之物,千丝万缕尽相思;有人说旧帕的谐音“就怕”,就怕黛玉为其伤情。我觉得后人的猜度均是针对这手帕的本身进行猜测,而忽略了黛玉收到旧帕子的心理动态。当时,黛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令我可喜;这番苦意将来如果落空,又令我可悲;如果宝玉不是这个意思,却送两块旧帕子来,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手帕,倘被他人察觉,又觉可惧。喜、悲、笑、惧四种念头纷至沓来,是为何故?
可喜的是心灵相通,知我,怜我?
可悲的是倘若期盼落空,情深如此,何以承担?
可笑的是一切都可能是一厢情愿?
可惧的是私定终身,违了大宅院之大忌讳?
或许,曹雪芹不说,留下如此问号,正是因为这是宝玉和黛玉两个人的秘密,它不需要任何人知晓,更不需要观众。
还是抄录一首黛玉情动之时著于旧帕上的诗词吧,不言说,却心知。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