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锅里的水翻着花，哈珍元的手里捏着菜，却一动不动地发着呆。头脑里一再重复医生的话：“不行啊！透析是治标不治本，白白浪费钱。”是啊！自从2005年儿子杨洋被医院确诊得了尿毒症，开始第一次透析到现在，儿子的病情没有好转反而恶化。“血肌酐高达1200，双肾几乎完全坏死，再不进行肾移植手术，将有生命危险。”可是，稀缺的肾源哪里找呢？
“爸，我捐肾救我哥。我是他弟弟，配型容易成功。”小儿子说。
“不行！你还小，将来还要成家，少一个肾怎么行呢？”杨洋爸杨贵平大声地阻止。“要去也得我去。我老了，用不到了。我捐。”
客厅里面两爷子的争吵声惊醒了哈珍元。她把切好的青菜碎放入翻开的稀饭锅，小心地翻搅着。心里想，丈夫说得对，小儿子还年轻，捐肾会耽搁他。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为了那一个，害了这一个；可是，丈夫高血压那么重，即使配型成功了，肾源质量也不高。何况丈夫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家外的事情全靠他张罗，还有90多岁的老父老母需要照顾，不能让他去冒这个险！
哈珍元一边煮着饭，一边偷偷抹着泪，心里五味杂陈。这是怎么了？一家六口，虽不富裕，但相互扶持，也是其乐融融。好容易盼到杨洋成人自立，找了个好工作，再成个家，就可以过上他的好日子了。可天有不测风云，好日子没来，却被病魔缠了身。那么精干英俊的小伙子，几年病痛折磨下来，那腿肿的不像样，一掐一个坑，半天都恢复不了。关键是整个人没有精神，软塌塌地躺在床上，吊着这口气。全不见生病前生龙活虎的样子。当哈珍元把饭食递给孩子，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妈，别为我浪费钱了。这几年拖累你们了。儿子不孝，没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还让你们操心。”
哈珍元将饭菜摆好，喊丈夫和小儿子吃饭。两爷子也不争吵了，三个人默默地吃着。电视的声音在寂静的衬托下就变得格外清晰。“这种红蜘蛛生活在非洲，每只母蜘蛛一生只产一次卵。刚出生的小蜘蛛粉嫩嫩的，身体几乎透明。这些小蜘蛛刚出生，没有捕食能力，母蜘蛛无法找到那么多的食物，眼看着小蜘蛛四处乱撞，很可能饿死。母蜘蛛用蛛丝将小蜘蛛缠绕成一团，然后自己趴在儿女上面。小蜘蛛并不知道那是母亲，一个个举起吸管刺穿母蜘蛛的身体，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汁液。母蜘蛛被几百只小蜘蛛啮咬着，疼痛难忍，痛苦地摇头伸腿，却始终没有挪开身体，也不伤害小蜘蛛，心甘情愿地充当儿女的第一个猎物，儿女在吃母亲的过程中学会了捕猎。学会捕猎的小蜘蛛没有了母亲的滋养，开始吐丝结网，独立谋生。长大后，雌蜘蛛又再一次担负喂养下一代的使命。红蜘蛛的后代繁衍都是建立在一代一代的母蜘蛛的自我牺牲自我成全之上的……”
哈珍元的心里一亮，她敬佩红蜘蛛的勇气和无私。她爱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不能让他们冒一点点风险，她也要做一次红蜘蛛，去捐肾的应该是自己。打定了主意，心里轻松了很多。
二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配型成功。但是医生说：“还不能高兴太早。毕竟您的年龄大了，捐肾有一定的风险，而且患者身体会不会出现排斥反应也是个未知数。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作为医生，我必须把你们面临的风险讲清楚。”“您的意思 我明白，可这是儿子最后的机会了，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我都要试一试。”哈珍元坚持捐肾，毫不犹豫。
“妈，我是您的儿子。我是您喂大的孩子，您已经给过我以一条生命，并把我养大成人，我都没能报答。我怎么能还让您为我牺牲呢？我可不能当没心没肺恩将仇报的小蜘蛛。”但是身为儿子的杨洋却死活不同意。哈珍元拗不过儿子，只有任由儿子一次次去透析，看着他一天天消瘦，由198斤降到148斤，再由148斤降到118斤，1米78的个子只剩下皮包骨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透析期间杨洋经常失眠，他用被子折好垫在后背，就这样一夜一夜地坐到天亮
在都江堰水电十局医院照顾杨洋的时候，由于天气太热，有没有条件洗澡，哈珍元身上长满了痱子。但她一点也没有在儿子面前表现出难受的样子。不想让病中的儿子为自己担心。但是病痛的折磨却使温和的杨洋变得越来越暴躁，要么大发雷霆，要么不理会人。哈珍元看着儿子的变化，只能自己偷偷地抹眼泪。透析中经常会出现低血压、肌肉痉挛，每一次透析都是在与死神对抗。每一次目送杨洋去透析，哈珍元的心都是七上八下地悬吊吊的，不能安宁，一直隔着窗户向外看，直到看见儿子杨洋回来，这颗心依然放不下，她得根据杨洋走路的力道来判断今天透析是否顺利。杨洋是个很爱喝水的人，但透析时医生不允许他喝水，因为肾衰竭，喝的水不能通过尿排出体外，全部存在体内，时间久了会导致心衰。杨洋每次回到家，总会在沙发上睡半个小时，难受劲缓过来了，才能起身吃饭喝水。杨洋很少说话，哈珍元也不去问，因为她知道儿子被折磨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就连这下车进院的几步路，都不知道他是怎样拖着沉重的腿一步一步挪回来的。所以哈珍元每次看着儿子没精打采回来，总是会默默地准备饭菜和水，等着杨洋醒来。
2008年5月，杨洋病情恶化，不明原因的高烧，持续一个月不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震惊中外的5.12特大地震发生了。哈珍元只有带着高烧的杨洋露宿小区的坝子。震后余震不断，又下着瓢泼大雨，雨中的杨洋被冻得瑟瑟发抖，衣不蔽体伞不遮雨，哈珍元心急如焚。这样持续一晚，还有命活吗？疾病猛于地震，她不能看着孩子一步步逼向死亡。强大的母爱让哈珍元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先后两次跑回家中，取来了被褥和衣服。杨洋看着妈妈这样为自己冒险，几次阻止。可是哈珍元却说：“孩子啊，咱们还是换肾吧，身体健健康康，能跑能跳，什么来了都不怕。”杨洋不忍心伤害母亲，又等不到别的肾源，现在看着母亲一次次为自己涉于险地，不得不点了头。哈珍元兴奋地留下了泪。一夜雨，两个人，四行泪，依稀挨到天明。
5月13日，各地志愿者和医疗队赶赴灾区，伤员源源不断地运往成都。哈珍元和杨洋也坐上了去成都的爱心车。逃离了地震灾区，杨洋又想放弃了。哈珍元又劝他：“孩子啊，既然打定了主意，就不要改了。拖着个这样的身体，妈妈天天为你担心。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次幸免于难，下次呢？下下次呢？我们能一直幸运下去？再拖几年，你的身体拖垮了，妈妈也老了，想换都换不成了。不要心疼妈妈一个肾，妈妈看着你受苦，生不如死啊。”两母子抱头痛哭。开车的司机被这对母子深深打动，没收一分车钱，说权当给你们手术包个红包吧。
到了成都华西医院，进行了很多项目的检查，结果下来，哈珍元体重超重，需要减掉20斤。从此，哈珍元一边照顾儿子，一边暴走减肥，她要给儿子一个健康的肾。她每天都坚持暴走，风雨无阻，双脚都磨出了泡，渗了血，生了茧，但她从没停止过，她知道越早减下来就越早做肾移植。她是在跟时间赛跑。除了暴走，哈珍元每天只吃黄瓜白菜，少油的东西。半年时间体重合乎了标准。
但是等待手术手续和床位，又用去了很长时间，转眼到了2010年。
肾源问题解决了，那么大一笔手术费怎么到哪里筹措呢？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儿子，08年她就离开了自己的岗位，提前退了休，收入少了一大截。丈夫年龄大了，小儿子还未自立。十年来，他们带着杨洋四处求医问药，花光了所有积蓄。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哈珍元的心再度沉了下来。
“阿姨，杨洋病了，我们帮不上忙。这是我们凑的一点心意，算是尽我们一点绵薄之力。”儿子的单位——九寨黄龙机场全体员工捐赠的4万余元，沉甸甸地在她的手上，她说不出话。这是雪中送炭啊。亲戚朋友听说了消息，也都慷慨解囊。东拼西凑地终于解决了手术费用的问题。“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孩子啊，咱好好治病，才能把这些人情债还完不是？”杨洋脉脉地点了点头。心里默默地说，要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把恩情报完。
三
“醒了！醒了！”哈珍元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丈夫杨贵平看着自己，满眼都是泪，手也牢牢地抓着她的手，“我真担心你就这么去了。”
“儿子怎么样?”
“他很好，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接下来就看有没有排斥反应了。”
手术成功了，儿子得救了，自己也没有事。手术前的那些担心也都烟消云散了。悬着的这颗心终于落了地，她又沉沉地睡去，这一回她睡得很香很踏实，因为她知道，她一觉醒来，一家六口又可以团团圆圆地在一起了。红蜘蛛为了孩子，奉献了自己的生命，而我只是少了一个肾。和那个蜘蛛比起来，自己的付出实在小多了。
在家调养的这段时间，哈珍元闲来无事，就到庭院里坐坐，晒晒太阳。有一次，她无意中发现一只母鸭带着一群小鸭爬台阶。母鸭一个踏步就上去了。可是台阶对于小鸭来说实在太高了，它们爬不上去，但还是一跳一跳地往上窜，母鸭一边叫着一边在楼梯上踱着步，好像是鼓励小鸭。小鸭也高叫着使劲往上窜，一只，两只，三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鸭们终于跳上了台阶，跟着母鸭兴高采烈地走了。
哈珍元看得入了迷。她想起了杨洋小时候的好多事情，她也想像母鸭带着小鸭这般享受儿孙绕膝之乐。
2010年12月15日，哈珍元出院，回家休养了。12月30日，杨洋也出院了。那年的那个冬天的那个早晨，天上有太阳，却纷纷扬扬地飘着雪，仿佛为了庆祝一般。
命运女神再次垂青了他们一家。在哈珍元住院期间，一个善良的白衣天使主动承担了照顾杨洋的责任。古人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没想到杨洋得了一场大病，却因祸得福，结下了一场情缘。杨洋结婚了，娶了那个白衣天使，天使诞下了两个活泼的小天使，双胞胎。两个小家伙像小鸭一样成天围着哈珍元转，哈珍元也像母鸭一样乐开了花。
全家人都把哈珍元当功臣供着，尤其是儿媳易文香，非常感谢哈珍元教育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他才有了这么好的一个老公。但是她不忍心善良的婆婆年龄这样大了，还要为自己带两个淘气的孩子，杨洋也希望妈妈享享清福。经过商量，决定易文香辞职，回到娘家自己带孩子。但是她们离开的一个月，哈珍元几乎天天给她们打电话。哈珍元说，她自己在家，吃了睡睡了吃，等死一样，没有烟火气，房间里都是自己走路的声音，晚上也睡不好。她不怕苦不怕累，也不要当什么功臣，就希望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日子。只要你们回来我付出多少都值得。
这就是母爱，无私而又执着。母爱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在这样的母爱坚持下，一家人和和美美地，什么苦难都可以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