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安静请了假,领着涂弥来到了离单位最近的文明世界——桃乡村。
桃乡村是个好地方,离水库不远,有山有水有WIFI。以前,这里没有咖啡馆,也没有茶楼,更没有KTV和宾馆。村里有条大路,路上有两家小卖部、一家像样的饭店和一家乡村旅舍,这基本上就是过去桃乡村服务业的全部了。
后来,桃乡村搞了全域旅游一体化改造,第三产业在一夜之间陡然发达起来。小卖部改头换面成为了超市,饭店扭转乾坤成为了酒楼,农家旅舍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假日酒店。一切似乎都在一夜之间上了台面,就像牙膏,同样的配方和味道,换个管子装,价格就能翻倍。
升级改造开始没多久,陆陆续续就有人驱车来这里欢度周末。桃乡村的村民搞不懂这些城里人是什么心态,明明村子里要啥没啥,怎么比得了城里方便?但这无关紧要,只要付钱痛快,生意就是生意,客户的隐私那还是要尊重的,他爱什么心态就什么心态。
有天,有客人来到村南头的小卖部问:“这儿有咖啡么?”小卖部的部长随手指了指货架上的速溶咖啡,客人顿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砸了咂嘴,走了。
这件事情引起了小卖部部长的极大关注,他敏锐地意识到,他面前的机遇和以往有所不同。新的需求正在诞生,新的市场正在开辟,这一次他可能要真刀真枪的走进陌生领域了。
他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原本用来种丝瓜的半拉小院儿清理了出来,从村西头收旧家具的老王家里低价收购了一批不知道什么年月的藤椅藤桌,往院里一扎,把自家仓库里屯了几年卖不动的搪瓷茶缸都摆了出来,又弄了块儿破黑板,使花花绿绿的粉笔在上面端端正正的写了几个字:
桃乡咖啡
于是,桃乡村第一家正经八百的咖啡馆就诞生了。
桃乡咖啡开起来之后,生意果然异常火爆。也许是来到这里的社会精英们不太相信在这种穷乡僻壤还能找到家咖啡馆,所以都忍不住要来尝试一下。村里其他聪明人眼见其中有利,那还不迅速跟风。但实际比拼下来,跟风者纷纷落败,都不是桃乡咖啡的对手。原小卖部部长、现桃乡咖啡老板曾在酒后吐露过他的成功诀窍主要有三:
第一,进货的时候,速溶咖啡一定要买黑咖啡,不能买三合一带植脂末的,再单独批发小包的糖精,让客人随便拿。第二,冲咖啡的操作必须得在里屋进行,不能让客人看见,看见了容易伤感情。最后,别人家都是一包咖啡粉冲一杯咖啡,这样味道就太过寡淡;桃乡咖啡每一杯的水量都比其他家少两成,这样一来咖啡就浓,浓了客人就喜欢。
然而实际上,试图按照这三点诀窍复制他们成功的模仿者最终也均以失败告终。村里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桃乡咖啡在冲咖啡的水里加了东西,喝了上瘾,但是谁也拿不出一点证据。
就在大家都纷纷跟风卖起咖啡的时候,桃乡咖啡又悄悄地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写上了一段英文字母,使得他们家的逼格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瞬间就与村子里面其他那些城乡结合部风格的招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段英文写的是:
The Best Cafe In The Wold
这段语焉不详、含义深远的英文一出,顿时让竞争对手摸不着头脑、跟不上节奏,却让嘴里嘟囔着新东方英语的精英人士频频颔首,堪称乡村咖啡馆界的降维打击,一下子就把其他咖啡馆比了下去。没过多久,竞争对手纷纷宣布退出乡村咖啡市场,桃乡咖啡成为了桃乡村最初也是最后一家咖啡馆,甚至连周边的十里八村也都受到了影响,再也没有人敢东施效颦,和它竞争。
这也是涂弥和安静会出现在这家咖啡馆的主要原因。
虽然空气是极其炎热的,但丝瓜藤也是极其茂密的。层层叠叠的丝瓜叶子将恶毒的阳光挡在瓜棚上头,一根根细长的丝瓜从头顶垂下,在不远处工业级电风扇吹出的热风里微微摆动,让盘旋在半空中的蚊子、苍蝇、蜜蜂和臭大姐无处降落,呈现出一派别有情调的乡村夏日。涂弥和安静坐在丝瓜下面,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随风摇曳的丝瓜,一边喝着加浓的桃乡特调咖啡,一边热情地攀谈起来。
严格意义上讲,这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但由于酒会那次实在算不上什么相逢,所以此刻难免一番寒暄。涂弥此刻心情复杂,思绪万千,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前这个姑娘。如果她不是先和王主任谈了话,那她此刻大概正在和安静一起臭骂王主任。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她觉得自己毋论说什么似乎都带着一种强烈的目的,就是要迅速的接近这个女人,出卖她的利益,掏空她的价值,把她榨干取尽,然后弃如敝履。这绝对不是涂弥想做的事情,但这个社会不关心你想什么,只在意你做了什么。这让涂弥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一直用手给自己扇风以掩饰尴尬。
安静则与涂弥不同,坐在丝瓜架下显得怡然自得,似乎对这家咖啡馆的环境非常熟悉。她说起话来语调平缓,波澜不惊,语气和她的身材一样骨感,似乎对什么都很漠然。面对曾经帮助过她的涂弥,安静浑身上下仍然透着冷淡和抗拒,唯有脸上淡淡的微笑无比真诚。此刻她不紧不慢的啜着搪瓷缸子里的咖啡,再三感谢酒会那晚涂弥对她的仗义相救。但她并未解释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曾提起为什么会发生。
“嗨,没什么,咱们都是女人,我不帮你谁帮你呀。”涂弥大大咧咧地回应安静的感谢。
话聊开去,涂弥心里却是一团乱麻。职业素养告诉她此刻应当尽快和安静热络起来,这样就能收集更多关于她的信息,无论是决定要和王主任进行交易还是要帮这个女孩儿挣脱魔爪,都需要先对她这个人有更深入的了解。涂弥内心深处那个普普通通的自己却正在不停地呐喊,虽然听不太清楚喊的是什么,但绝对喊的涂弥脑瓜子直突突。
思来想去,涂弥忽然问道:
“你们那个王主任是怎么回事儿啊?他是经常骚扰你吗?”
安静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说:
“算不上。”
算不上什么?算不上经常,还是算不上骚扰?涂弥接着说:
“女人一定要时刻注意保护自己。对付这种人,你得有点儿小手段。比方说这个……”
说着,她打开了包,手探进去摸到了一支小小的辣椒喷雾。她刚要往外拿,忽然停住了手,略一犹豫,又松手扔了回去,冲安静笑了笑说:
“哎呀,本来想把我的防狼喷雾送给你,但是今天我出门走得急,忘带了。”
安静慢悠悠地摆了摆手,说:
“谢谢你,我没你那么好看,用不着这东西。”
涂弥一听夸奖,虽然知道安静可能是有意奉承,心里还是乐开了花,忍不住大笑起来,连忙说道:
“我这不叫好看,叫血统不纯。”
安静问道:“涂小姐是少数民族吗?”
涂弥答道:“我不单是少数民族,还是混血儿呢。真的,骗你是小狗。”
安静点了点头,说:“怪不得这么好看。”
涂弥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怎么叫我小姐呀?到底是觉得我小,还是觉得我老?别看我妆化得浓,这都是工作需要,其实我可能比你还小呢。”
安静眉毛一挑,二人各自报出年岁,涂弥竟然比安静小了五岁。
“怎么可能?”安静瞪大了眼睛,说话的语气却还是波澜不惊。
涂弥“咯咯”地笑了起来,指了指安静身上的T恤说:“知道为什么你看上去比我还小么?因为你瘦。真羡慕你啊,我天天去健身房燃脂,体重却还是减不下来。”
安静眼神飘过涂弥面前的咖啡,淡淡地说:“可是你的尺寸大呀。”
涂弥一愣,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涂弥喝了口咖啡,感觉脑子清醒了不少。她问道:
“我家是东北的,你呢?”
“我就本地人。”
“本地人?不会吧?看你这气质,不像是这个村的村民呀?”涂弥惊讶地说,随即又补充道:“当然,我不是说村民气质不好,就是跟你不一样。”
安静点点头说:“的确,现在桃乡村村民们的衣服可比我穿的档次高得多。不过,我说的本地不是桃乡村这个本地,而是北京。我家住西城。”
“那怎么来这儿上班呀?你们单位连个公交车都不通,出租车都不愿意送我。你从西城跑到这儿,得算出差了吧?”涂弥皱着眉头问。
安静嘴唇动了动,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愣了半天,说道:
“一言难尽。”
涂弥以退为进,说道:
“没事儿,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安静说:“没什么不方便,就是说起来比较啰嗦。天气这么热,这家咖啡馆又没有空调,我怕你听不下去。”
“别闹。”涂弥说:“你知道我干什么的吗?我是总裁助理,我的工作就是听话。快说吧,我可爱听了,反正我约的出租车还得一个多小时才能到,闲着也是闲着。”
安静想了想,从包里抽出一支纯黑色的电子烟,问道:
“不介意吧?”
涂弥摇摇头。安静点亮了烟,说起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