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自淝水剥落,寿州城垣枕着八百载烟波渐次苏醒。我立于瓮城箭垛前,指腹抚过斑驳的“建康都统司造”铭文,忽闻远处传来浑厚的梆子声。寿春城遗址出土的青铜铎,正在博物馆里与二十一世纪的秋风共振。中秋的寿县,恰似浸在琥珀里的古莲子,每粒褶皱都封存着文明的密码。
瓮城月洞门漏进的阳光,在青石板上写满菱形光斑。这圈宋代城墙仍恪守着“城堑水深”的古老训诫,二十八处涵闸至今吞吐着护城河水。我沿马道拾级而上,砖缝里钻出的马鞭草沾着铁锈色的露,恍惚是当年蒙元骑兵射落的箭镞生了根。宾阳楼飞檐挑着半规残月,与城堞构成《营造法式》未载的榫卯,咬住楚地最后的晨曦,转角处的排水石兽依然保持着吞吐护城河的姿势,将大中祥符七年的暴雨酿成永不停歇的檐滴。
十字街的桂花香漫过三重券门,波斯风格的邦克楼正在将新月译成汉字。唐柏虬枝探入康熙年间的窑殿,在万字纹窗格投下篆书般的影,那些枝桠末端蜷缩的绿意,原是永徽年间色目商队遗落的翡翠耳坠。明万历年的捐银碑卧在露台,汉姓与阿拉伯字母在青石上开成并蒂莲,碑阴处“回汉同修”四个颜体字,正将成化年间知州李诚的朱批拓印在晨光里。檐角铜铃忽颤,惊散梁间六百年的尘埃,那些飞旋的微粒里,或许还裹着某位色目商队带来的西域星辉。
孔庙的泮池映着文星阁倒影,宛如未干的砚台。过戟门时,我的影子恰好叠在元代的青石螭首上。六百年前的新科举子,是否也在此整理过雀顶蓝袍?大成殿藻井蟠龙衔着的夜明珠,原是楚考烈王冠冕上坠落的星辰,被景德镇窑工封存在釉彩里,又在永乐年间随着琉璃瓦落户此间。七十二弟子碑列如古琴雁柱,西庑廊下游走着天启二年的墨痕,宣纸承不住这般厚重的文脉,竟将“楚地虽偏”四字洇成墨梅,花瓣里藏着崇祯十五年流寇过境时,书生们藏匿《四书章句》的暗格纹路。
护城河的秋波漫过通淝门,将楚时明月揉成满河碎玉。寿春城遗址的夯土台基上,陶管仍在运送战国季雨,每道绳纹都是楚人丈量时间的准绳。散水沟底沉积的云雷纹陶片,正在与探方里的激光测绘仪进行着跨越二十三个世纪的对话。狗尾草在《史记》记载的方位摇成黄钟大吕,根系缠绕着出土秦简上“丙辰岁七月丙戌”的墨迹,茎叶间流动着楚考烈王二十一年立秋的露水。半枚印纹陶从探方爬出,战国匠人的指纹与今朝晨露在菱格纹里悄然相认,纹路间隙游走着郢都铸铜作坊飘来的青烟。
八公山的暮色漫过汉墓松柏时,神道石虎瞳孔泛起青荧,爪下镇压的并非瑞兽,而是淮南王丹炉里逃逸的铅汞之气。神道两侧石像生披着苔衣,碑亭里“汉淮南王”四字被月光洗得发亮。我想起这位炼丹诸侯的结局:未成仙的骨殖深埋黄土,发明的豆腐却在每个清晨的市集苏醒。风过处,林间腾起青白雾气,恍惚见着《淮南子》里“阴阳三合,何本何化”的天问。
满月攀上报恩寺塔刹那,宋城墙的防洪石堤正将往事酿成新醅。“犍”字标记在月色里浮凸如符,洪武八年的筑城令与1958年的抗洪铭文,在青砖断层中叠成同心圆。护城河收纳着楚宫漆器的残虹与高楼灯影,恰似当年楚王宫里倾翻的漆器,在时光长河里漾开斑斓的涟漪。
寅时的露水在汉瓦当上结晶,云纹间隙游走着太初历的刻度。寿州城的废墟保持着蚌壳含珠的姿态,战国夯土层与南宋城砖在断层中相拥,清真寺的月牙与孔庙的螭吻共享同一片星空。楚时的青铜剑正在土层深处氧化成碧,刃身上的菱形暗格纹却与高铁线路图产生量子纠缠。所谓千年,不过是护城河的一次涨落,是桂花从唐时柏枝坠入今人茶盏的弧线,是编钟频率与电子脉冲在秋分点上的共振。
淮南的月光从不凝固,它只是不断将自己熔铸成新的容器:盛过刘安丹炉里的朱砂,盛过清真寺宣礼塔上的晨星,盛过城砖缝里挣扎的蕨类,此刻正盛着一座古城在岁月长河中的优雅沉浮。
(2022年9月11日 于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