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黄直录》
黄直,字以方,江西人,嘉靖二年进士。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慨,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传习录所记录的多是顿悟,本书信先生讲的是渐悟。可见先生顿不费渐。这是因为每一个的悟性不一样,用先生的话说,有利根之人,有其次之人,其次之人就要每天进步一点点,目标不要太大,生命不息精进不已,终此一生无有终时,这就是精一工夫。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知行合一是阳明先生38岁那年在龙场悟道后首先提出来的观点,是阳明先生的立言之本,在传习录中有很多学生对知行合一的发问和先生的回答,以这篇最为究竟。
先生说:知行合一是我的立言宗旨,现在的人学习,因为把知行合分做两个事,所以有了想法(一念发动)的时候,即使是不善的也未曾行动,就不去禁止。我今天说的知行合一,正是要让人明白,一念发动处,就是行了。想法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而且必须要彻根彻底,不让那不善的念潜伏胸中。这是我立言的宗旨。
我们常常说,打人不是手的问题,骂人不是嘴的问题,跳楼不是腿的问题。解决这些问题,难不成剁手、封嘴、绑腿吗?从行为层面是解决不了的。行为受大脑(思维)掌控,行为也就等于思维。所以先生说:一念发动就是行了。所以要解决自己的问题,超越自己的局限,就要提前干预,最起码要从思维层面解决。一念恶,立即克倒;一念善,发扬光大,这就是为善去恶是格物,也就是知行合一。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关于圣人,我们有很多自己的理解,我们往往神话圣人,甚至妖魔化圣人,把圣人想象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其实这是不对的。
圣人只是知个天理,只是知个良知。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善恶只是一物,这俩是一回事,看到这里,我开始很惊讶,这两个一个是正的,一个是负的,咋可能一回事呢?
先生说的很究竟:至善是心的本体,本体上有一点过或不及,就是恶了。绝不是有一个善,又有一个恶来相对。
读到这里我想起了“阴阳”概念,年少时我理解为一个阴、一个阳,看太极图上画的很明白。后来体会到不是这样,阴阳的意思,也是阴也是阳,叫做“亦阴亦阳”。
人的本性无善无恶,也可以说亦善亦恶,也可以说至善(至善心之本体)。一旦到了思维,一念发动,就有了好坏、对错、是非了。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 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得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 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先生在这里讲了心学路上的一个重要关口,矜持,不是那种意思。就是心态上的装、端着。先生首先不否认要重视自己的外在,这是对自重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同时先生说的是“动止甚矜持者”,矜持太过,就会分散注意力,无暇观照自己的内在,导致人就没有能量,只有个壳,生命纠结很难绽放。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百度上说:着(zhuó)相是一个佛教术语,意思是执着于外相、虚相或个体意识而偏离了本质。“相”指某一事物在我们脑中形成的认识,或称概念。它可分为有形的(可见的)和无形的(也就是意识)。
有人说阳明先生反对佛道,我个人觉得这是后人的演绎,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圣人之腹。
中国文化源于流长,春秋时期百家争鸣,自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成为社会主流价值观,帝王治国,多少内用黄老外示儒术,儒家和道家的影响力最大。汉代佛教传入中土,至唐朝影响力最大,唐代诞生了中国佛教史上最牛逼的人物六祖慧能,慧能大师开创了禅宗,其传法记录《六祖坛经》是佛教经典里中国人写的唯一一部经。儒释道自此成为中国文化三根擎天柱。唐代,佛教的风头一度压过儒家,以韩愈为首的仁人志士提出了道通问题,至宋朝,诞生了儒家历史上的中性群体,北宋五子,周敦颐、程颢、程颐、邵雍、张载,创理学,此后在理学的路上,诞生了两个重量级人物,一个是朱熹,一个是陆九渊,朱熹集理学之大成,成为官学,从此儒家重新回到主流价值观,延续儒家“得君行道”的传统。陆九渊呢,跟朱熹不同,开创了心学,心学到了王阳明又集大了,阳明先生不但集理学之大成,也集儒家之大成,有个说法:心学之后无六经!在我看来阳明先生不但集儒家之大成,更是融儒释道于一炉,把心学推向不可逾越的巅峰。开启了儒家“觉民行道”的新方向。
应该说,儒释道主流价值观的争夺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比如韩愈就非常的排斥佛教,甚至主张灭佛。所以儒家排斥佛教,佛道修行出家这一点备受指责,说佛道为了自己抛弃了家人,这跟儒家的人伦相背。
阳明先生自己得意于佛道两家甚多,心学等于是儒家的“入世有为”,添加了佛家的“心物不二”、道家的“清净无为”,使儒家达到了跟佛道一样的深度。长听说儒家有两个半圣人:孔子和王阳明,半个是曾国藩。其实把王阳明跟孔子放在一起,实在是贬低了王阳明,不是说孔子不如王阳明,孔子最晚儒家开创者,孟子作为儒家集大成当然都极其伟大,实在是王阳明太牛叉了,因为阳明心学的深度高度,已经不亚于佛道,再加上儒家的入世有为,也就成就了阳明真三不朽圣人。所以,还有个说法,中国历史上有三个圣人:老子、慧能、王阳明。
所以,我从来不相信阳明先生反对佛道,不仅因为他本人曾经受益于佛道,宸濠之乱先生被冤枉被排斥的时候还专门去九华山修道,蔡蓬头道长是先生挚友,更重要的是先生面对,质疑、反对、乃至污蔑他学说的朝廷、名人,坦然接纳,从来不让弟子反驳,记得王艮维护心学的名声经常跟人辩论,每每遭到先生禁止。因为先生是圣人,圣人的心没有区分心,接纳包容一切。心学是实学,先生若去辩解,去证明自己是对的,去证明心学是对的,就已经是知行不一了。
在这一次对话中,先生以佛教“着相”之矛,攻了出家着相之事实,逃避家庭,对家人的不担当。(我们现代社会已经佛教徒都么有结婚生子,早就突破了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事。)同时也彰显了儒家入世有为,有担当、有情义、明明德、行大道。
张载曾经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儒家的追求,也是阳明先生一生的践行,成为我们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