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齐永昌道,“十几年说过就过,想想,都觉着不真实;有些事想起来,又像发生在昨天。不管咋样,能和邱老师再次相聚说明我们缘分未尽!大家举杯吧!为邱老师祝福!祝您厄运尽除,从今以后,万事大吉!”
邱小桃慌忙站起,勾着腰,话中带泪,“谢谢大家!谢谢永昌!你们再别叫我老师啦,我不敢当!你们都有成绩,我是个废人了!”
邱小桃看上去不算壮实,身体素质却很棒。早起的村人常看到她奔跑在起伏不平的山间小道上,还偶尔整几个加速跑;还有人看她与男教师一起打篮、排球,蹿蹦跳跃,闪展腾挪,搞得那些老爷们儿都没脾气。因而,大家相信她绝可以把栗彪的脑袋敲出两个洞;官人也相信她的身体可以承受许多富有创意的折磨。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她都戴着手铐和脚镣,脚镣磨穿了她的脚踝,整个右脚几乎烂掉,如果再晚点送医的话,就可以合理地锯掉;腰椎、背脊也遭受各种撞击实验,就像正规车厂新车量产前必经的程序;还有那曾让栗东光羡慕不已的牙齿,其中的大多数都经受住了狱中悍妇不辞辛苦的考验……
栗东光围观过邱老师和男老师们打篮球,在一九九九年金秋那些铺满美丽霞光的傍晚;然而,他却不喜欢!甚至,变得愤怒!几名男老师围着邱老师磨来蹭去,她竟然不生气!还和他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不久,天黑得早了,球场上仅有的两盏灯也被人打碎了,便见不到邱小桃那跳跃的身影了。
刘继成喝得兴奋,“我有个秘密这么多年从没和人说过。那年,是我,拿了邱老师的手绢。就小光晕倒那回!我捡了,没还给邱老师。”
“送哪位女同学了吧?”王建设抢着问。
“没有,我,一直留着。当然,现在是找不到了。”
“我当什么大事!就一手绢!”王建设说道。
“你想简单了!这可不是一个手绢的事!”刘继伟冲着王建设说,“我哥早熟,喜欢上邱老师了。”
“说实话,还真是这回儿事!”刘继成湉着一张老脸笑道。
小桃小声笑道,“早知道,我多买几条来丢。”
听小桃开起玩笑,大家十分开心,笑声轰然而起。
栗东光说,“我也讲个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邱老师离开那天晚上,我拿弹弓打碎了栗彪家的玻璃,还点着了他家田头的柴垛。”
“原来是你小子干的!”
“真没想到!”
“终于解开一个十几年的谜!”
“……”
刘继成叫道,“干得好!“大家哄笑起来!邱老师虽也笑着,却笑得十分勉强。
王红含泪讲起邱老师到她家家访看到她卧床不起的母亲留下二百块钱的事。
邱老师说,“看新闻,这些年变化很大,紫峪的生活很好了吧?“
王建设说,“是啊,现在都很富裕。比我们城里人有钱!我都后悔读书出来!爹妈供我读书本想借我光,结果到现在我还给家要钱呢!紫峪现在还成了知名的旅游点,北京、天津的都跑来玩呢!“
小桃说,“我就知道错不了,我当年都准备好在那儿扎根呢。“
他们将希望转向齐永昌,“邱老师的冤案还能平反吗?”
齐永昌说,“我会尽我的全部努力!”
“那样的话,邱老师就可以恢复公职,回紫峪教书了吧?”王红问道。
“那可太好啦”刘霞叫道。
“那不可能了!同学们的好意我明白。这次提前出来,永昌已经费了很大力气。就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冤不冤的,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我现在就想赶紧回家,趁父亲还在,尽尽孝。我妈走的时候,我都没能送一下,这遗憾事永远没办法弥补了!”邱小桃满目悲哀,却没有眼泪。
二零一四年秋,齐永昌为邱小桃请了律师,先后向市中院、省高院提出错案申诉,均未被受理。之后不久,中院领导找齐永昌谈了几次话,“听说,是你在操作这个案子的申诉?我了解了一下,这可是个铁案啊!证据确凿,没有疑点。杀了人没让她偿命就已经体现了我们党治病救人的宽大政策。我知道,你想为老师出头!不过,你得执法守法,否则,搞来搞去,你会很被动,我们也很为难……告诉你个好消息!上边要搞大赦,我看,邱小桃这案子可以申请一下。要抓住这次机会!如果非要重审,要平反,我看,可能性不大。就算重审,周期短不了,结果也不一定,万一翻不了案,不就失掉这个好机会了吗?!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也和你老师,还有你帮她找的律师好好商量商量!“
齐永昌将情况告诉了律师,律师转告邱小桃。邱小桃想了几天,决定,“还是借这次大赦机会出去吧。我父亲年纪大了,身体很不好,还要一边种地,一边打零工,我担心他……我得赶紧出去照顾他。名誉、赔偿、公职什么的都不如和家人在一起重要!”
“大事有永昌他们操心,我们女生多关心关心邱老师的感情生活吧!”刘霞笑道。
“对啊!”“是啊!”“同意!”大家应和着。
“这,这……”邱小桃瞬间胀红了脸,羞涩中夹着一丝恼怒,“那已不关我的事了!我,我的意思是……”邱小桃自觉语气有些强硬,忙加以解释。
栗东光打断她,“爱情这一课您得补上!”
邱小桃瞬间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齐永昌忙道,“感情的事也得从长计议。对邱老师来说,当务之急是安顿下来,调养身体。等春天来了,也许,爱情就来了!”
“‘等春天来了,也许爱情就来了’!永昌,你还是个诗人呢!”刘霞鼓起掌来。
“邱老师才是诗人呢!”刘继成继续道,“咱紫峪完小黑板报上很多诗都是邱老师写的!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知道!”大家抢着回答。
“有首诗叫《紫峪初见》,我还记得几句——‘秋风也惊喜!急急地,掀开连天翠幔,去探求紫水晶的香气。那是一种怎样的芬芳呢?也许,够不上高贵、奢华,却是和着大地的气息,由着辛勤的汗水浇灌而成的!”刘继成咏道。
“好像一字不差呦!”栗小军叫道。
“我说我哥早熟吧?要不是对邱老师动过心思,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
“不,不,我记忆力哪有那么好!是永昌昨天通知聚会,我翻出当年的日记来,上面抄着邱老师这首诗。“
邱小桃的脸再次红透了!这回,是幸福的颜色!
饭后,齐永昌代表大家送上一个厚厚的信封,却被邱小桃坚决地拒绝!“你们正养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谢谢你们的招待!这是我长这么大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了。”邱小桃勾着腰、诚惶诚恐地一遍遍致谢!
一个曾经健康、美丽、自信,对生活满怀憧憬,对事业具足热情,对他人充满善意的女孩儿竟被暗黑现实改造得如此破落、衰微、自卑!
齐永昌的心情十分沉重!作为一名基层法官,他经的、看的、听的故事太多了,早该麻木才对!可他内心深处却始终坚守着一份良知!尽管脆弱,常常动摇,却未泯灭!他暗暗发誓,一定尽全力帮邱小桃讨回公道,不管路程会有多么艰辛!
栗东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松解!这么多年,他的心一直是收紧的,在胸膛的角落里缩成一团!他不敢让自己的心稍有松懈!他知道,心一旦松懈,人就会放下坚持!当然,他的心不可能松懈!因为,心知道他的一切!
栗东光撒了个谎。应该说,谎言是自己冒出来的,搞得他也毫无防备!“我,明儿个,去唐山办事,正好送下邱老师吧。”对栗东光这突然的建议,邱小桃很是诧异!连忙说,“不用,不用!火车、汽车都很方便…...”齐永昌也很诧异,“我已经找好车了……”
齐永昌悄声问,“去唐山办事?真的假的?”
栗东光举着手机上的路线图给大家看,“真的!真的!我以前不知道邱老师的家在哪儿,刚用手机查了查,离唐山市区只有二十几公里。”
“小光,换手机啦?!”
“不留着钱娶媳妇儿啦?“
“你们不了解小光!小光是媳妇儿都舍不得娶!哈哈!”
“小光有对象了吗?”
“问也白问!小光嘴最严了。“
“这几年小光把自己搞得很神秘,我们都以为他在哪儿当卧底呢!“
“小光的事我们以后再审吧!“
“有微信了吧?赶紧入群!以后找你就方便了。”
“对啊!邱老师还没个手机呢!“
“我们应该给邱老师买个手机!“
“不用,不用!我还不会使呢!我尽快买一个吧。“
送邱小桃回去宾馆后,栗东光对齐永昌说,“今儿没喝够!表舅你再陪我整点呗!我请你!”栗东光想,今天一定要把憋了多年的心事向齐永昌倾诉干净!甚至,还要向他求助!
喝完半瓶白酒,栗东光还没想好从哪儿说起,就醉倒了!他努力搜寻自己的钱包,隐约听到齐永昌唠叨,“算了!你还是省着吧!说你请客,结果还是我买单!还得扶你回去!你这外甥,一点儿也不孝顺!”
栗东光想说“谢了,表舅!”却被冷风一激,“哇”一口喷出来。
102国道上散落着残雪和泥土结成的高低不平、坚硬湿滑的冰梗,车速只能维持在四十公里上下;这让路途显得十分漫长。
穿过一座县城时,两人都被满街充溢着的即将过年的喜庆氛围所打动。栗东光说,“邱老师,咱买几挂鞭回去放放吧!”
邱小桃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