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俗语,叫“民以食为天”,我总认为,这句话的精妙不仅仅是指出了吃是人类最大的公约数,更是道出了“食”在我们生活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尤其是现代社会,“吃饭”俨然已成了社交的载体:一场饭局,它既能是亲朋故交之间的沟通交流,也能是生意对手间的交锋对谈,我们亦可从中窥得群体利益、社会关系、人际规则和文化滋味——所以,饮食之道,就是人情融合之道;饭局之妙,自然不在“饭”而尽在“局”。
点菜上酒,围坐一桌,“局”就此开始:有绝对中心掌控全场的,有左右逢源推杯换盏的,有谈笑风生开怀畅饮的,有感恩四方,把饭局当弥撒的……总之,吃饭事小,出局事大,无论你在这场“局”里扮演着怎样的角色,都需具备身为演员的修养:表情和仪态管理一刻也不能放松,话更要说得滴水不漏;什么时候接梗,什么时候抖包袱,要拿捏到位;什么时候添茶,什么时候劝酒,要反应迅速;聊天不能神侃无边,不能圈地自嗨;行为太收敛了不合群,太热络了又抢戏……总之,吃饭这样轻松愉悦的事情,一但和“局”挂钩,那就是处处规则,需步步留心。
虽然这样的饭局时刻提醒着我:我需适应一个怎样复杂的人情社会,但时间还是让我渐渐接受了自己在此间的尴尬存在——作为一名老师,平时表达流畅、逻辑清晰,但是每每在饭局这样的重要场合,我却会对人情世故表现出令人费解的迟钝甚至愚蠢,导致经常对着一桌盛宴手足无措,我戏称这饭局为“针毡上的饭局”。
我知道,别人参加一个饭局是为了维持一种关系,或解决一个问题,而对我来说,吃饭就是为了解决饥饿,在众多的饭局规则中,我最多能做到一个懂事的五岁孩子能遵守的规则——不能比主人先动筷子,不能随意拨动大转盘,甚至在遇到自己喜欢的菜时,连“不要只夹一道菜”这个要求都达不到,剩下的就俩个词概括:炫饭和傻笑!唯有领导过来提酒,才有可能让我把手里的油焖大虾放下。
我总在傻笑的同时羡慕着那些在饭局上如鱼得水的人——他们善于调节气氛,是酒桌上的郭德纲,聚会时的岳云鹏,三杯下肚,俏皮话就源源不断的从嘴里蹦出来,把大伙逗得前仰后合,有他们的酒局永远不会冷场;或者,他们酒量超群,全程能来者不拒,大大方方喝完所有人的提酒,豪爽地来一句“我干了!你随意!”,酒过三巡时,还能高歌一曲来助兴;即使那些看上去不善言辞的人也总有过人之处,他们就像酒桌上的大管家,对大家充满体贴关心——入座前缺椅子帮忙找;入座后随时注意添茶倒水、呼叫服务员、招呼大家吃菜……总之,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正是有了他们的存在,一场饭局才能主宾尽欢!
而我,既没有张口就来的本事,也没有拒绝盛情的口才,更没有一口闷的酒量,既不能逃避,也做不到媚态,只能吃吃喝喝,尽量不出风头,不丢人。
相对而言,同事间的酒局就轻松得多——教师聚餐,人情世故少,干饭人多,炫完就走,而且这个群体里的“傻子”多,总感觉“傻子”一多了自己就不那么突兀了,再加上自己这张宠辱不惊的面瘫脸,只要不张嘴,甚至会给人一种“大智若愚”的错觉。当然,这个人设容易崩塌,毕竟“大智若愚”的关键在“若”,而我却独占了一个“愚”,所以每到“互相敬酒”这个环节,一张嘴,你是“若愚”还是“真愚”就一目了然了。
是的,我认为敬酒碰杯是整个饭局中最能体现情商,也最难的一个环节,而它的难度主要在于说词。我不知道多少人小的时候有过那种被家长逼着给长辈敬酒的噩梦,就是逢年过节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要轮流走到长辈面前去给他们祝福,说一段话,而且说的还不能一样。当年最可怕的场景就是轮到你说话的时候,你的词被前面的人说过了,你再说就会很尴尬,但是彼时的智商又捉襟见肘,在一桌人的注视下,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是万万没想到,长大后噩梦竟穿越时空的隧道追来了……
按理说,我一个老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每天对着百十来号人讲话,一天上八节课都不是问题,敬酒词这是什么难事?可是难就难在这技巧上:据我观察,一名优秀的提酒人,需见人说人话,见神说神话,不同层次不同语境都有不同的说词,一杯酒,端起放下、放下又端起,夸这个谢那个,忆往昔看今朝,有吹牛有自黑,敬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中间还得引发诸君多次共鸣,最后需在众人配合的笑声中大方落座……这才算大圆满,可谓“任重道远”“险象环生”,实非努力就能学会的技能。
每逢此景,我这个不喝酒的人就开始喜欢别人喝酒了,因为酒是兴奋剂和催化剂,能让少言寡语变成口若悬河,让矜持和羞涩变得神采飞扬,如果再喝出个隐藏的话唠就更完美了:不管他说什么,只要他全程保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哪怕是东一榔头西一杠头生生把一话题聊散了也无所谓,因为他的存在完全消除了社恐人士对于冷场的恐惧,还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让我能更安心地做个吃货,这样的人于我而言简直功德无量,是捱过饭局的神助攻。
当酒酣饭饱时,众人意兴阑珊,这坐在针毡上的饭局也终于结束,但是毫无例外,你还将挂掉这饭局上的最后一科——饭店门前的告别寒暄。按理来说,一个情商正常的、处于清醒状态下的成年人在散局后都懂得替醉酒者叫代驾,帮同事打出租车,将领导送回家……但于我而言,无论是同事“路边扶墙呕吐”还是领导“沉醉不知归路”,这都与己无关,炫饭完毕,那点本就知之甚少的人情世故在“归心似箭”的情绪支配下已完全抛之脑后。待到回家躺在床上时,才会有理智回顾一下今日的饭局:尽管小心谨慎,提前将腹稿打了一万字,奈何情商有限,在自己不多的语言和表现中,此刻还是能找出诸多不宜,难免惭愧后悔,这让刚才炫进去的饭注定消化不良……
我常在这种事后的尴尬和不安中抨击当下社会的酒桌文化,然而,读过中华五千年的历史,竟发现饭局并非今人的专利——古往今来,历史的变迁,朝政的更迭,官商的盛典,民间的喜庆都与饭局息息相关。刘邦项羽鸿门宴上争天下;曹操刘备煮酒论英雄;宋太祖“杯酒释兵权”、朱元璋“火烧庆功楼”……哪一场饭局是真的去吃饭的?哪一场饭局办的不是大事?
虽然你我这样的人不能与历史人物相提并论,可能也注定没有什么大的辉煌和发展,但是总是偶有那么一瞬间,散局后,你摸着吃得溜圆的肚皮,想起这些年自己在饭局上说过的错话,办过的糗事,得罪过的高人,终结了的感情,哪怕其中一次机会抓住了,一句话跟上了,没准,你也就不再是今天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