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达1200多页的《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是研究近代学界往来不可或缺的重要史料。当然,如果读书每每想着要勾勒人脉关系,挖掘不为人知的秘辛,恐怕读起来也相当有压力。我常觉得,历史学家其实和“狗仔队”差不多,尤其我们对事件的剖析,最终都要回到人的行为和心理,所以研究对象的日记、书信等带有隐私性质的材料,都成为“动手动脚找东西”的成果。明智如胡适者,早就做好身后会被研究的准备,所以无论是日记还是书信都相当谨慎,让后代学者颇为绞尽脑汁。陈垣先生作为“史学二陈”的代表人物,又曾在北洋、民国及共和国的继任政府中长袖善舞,交往甚广,如果仅仅从师友的往来书信中勾勒他的人生,虽然可做代表,却还缺失了作为家庭成员的一面。增订本中收入的家书部分,却给我看到了一个更为真性情的陈垣,一个在著名史学家、教育家、政府官员光环下的父亲是如何在大家庭中回旋的。
家书中收入较多的是其与第三子陈约的往来书信,其中多以教导陈约如何读书、如何写字和如何找工作的问题,细致到书信中的用语、抬头、空格都要循循善诱。其中1930年11月3日陈约的来信(14日批复),颇能看出陈垣在工作盛名之外的一些无奈。陈约写到“最好父亲每年能寄儿六百余七百元”,陈垣在此句上批了长长的一段话:“非要逼死我不可。你替我想,我是干甚么的,月入有定,月出有定,非同做买卖可以发财,打工人如何能应付此?”陈先生是广东人,字里行间虽然非常重视文体的正规,但急起来一些广东俗语也跃然纸上了,像“打工人”之类的,用粤语读起来就格外亲切。他不无气愤地写道:“你知王国维先生是如何死的?就是为钱逼死也。……王先生月入四百元,仅够支家用及自己买书之费。他儿子死了,他亲家要他三千元交他寡媳,逼得王先生投昆明湖也。”批复之后,想想还不足以引起重视,在信后又写:“不要得寸进尺,若再来些糊闹话,我又要同你等再绝往来也。”
这封信之所以有意味,一是涉及王国维先生之死。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沉颐和园昆明湖,引起学界和社会震动,外界对其“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言有许多不同解读,陈先生未必仅仅听信“逼债说”(毕竟涉及罗振玉,而罗、王两人关系之密切,不似可以触发死念),更可能是触景生情,念及旧事而发愤慨而已。但既然引用此言,可见在北平之中,对王国维的自沉,确实舆论有明显的倾向,陈垣在北平学界的地位甚高,接触的内情也相对较多,对此事的进一步揭开谜底是一个线索。
其次,是陈垣最后那句话,“我又要同你等再绝往来也。”再,那就是之前有过家庭的不愉快经历,大概大家族都有同样的问题,往往只看到那个在京城交朋结友、地位甚高的陈垣,因此提出各种合理或不合理的要求,导致不胜其烦而引发心结。不能不说,陈垣算是近代学人中较为世故的一个了,这与其生平交往不无关系,而其家中关系复杂至此,也是令人感到惊奇。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曾国藩对儿子的教导比较严谨,读书、书法面面俱到,但比较少涉及家庭关系;傅雷对傅聪则如同朋友般交心交底,探索艺术;陈垣更多的时候是借助对儿子的批评,来抒发对家庭关系的不满,隐隐还透露出一些避世于外的庆幸。如果不读家书,恐怕很难明白这位史学家内心世界的复杂与丰富。而深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其实最终还是为了对读者自身的一种反思和完善,如果仅仅为了满足“偷窥欲”,那历史学家的品位也就不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