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李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先看题目,《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是金陵城西南角的一处小山,本来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但是,南朝期间,传说有三只神鸟飞到山间,这三只神鸟都五色斑斓,模样有点像孔雀,但叫声特别悦耳,旁边还有百鸟云集,上下翻飞,人们都说,这就是凤凰。凤凰是大祥瑞,所以当时就把这座无名小山命名为凤凰山,上面又搭了个台子,叫凤凰台,真可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样看来,凤凰台和黄鹤楼一样,都有一段缥缈的神仙传说,容易让人触景生情。但是,黄鹤楼和凤凰台也有一个巨大的不同。不同在哪儿呢?黄鹤楼前面若是要冠一个地名,应该写武汉,或者按照唐朝的说法,叫江夏。而凤凰台冠的地名是什么?是金陵,也就是今天的南京。金陵可不是一般的城市,那是六朝古都,自带了一种历史沧桑感。所以,这首《登金陵凤凰台》和《黄鹤楼》的基调应该不一样。是不是呢?
看首联:“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这一联相当于崔颢《黄鹤楼》的前四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都是登临之后的即景抒情。崔颢是四句诗出了三次黄鹤,李白则是两句诗出了三次凤凰。崔颢是用四句诗来表达鹤去楼空的感慨,李白则是两句诗就写出了凤去台空的惆怅。崔颢更闲适潇洒,有一种水流花落之趣,但李白更凝练,也更深沉。深沉在哪里呢?元嘉年间,正是刘宋政权最强盛的时刻,在历史上号称元嘉之治,所以当时有凤凰来集。但是后来,凤去台空,刘宋也罢,南朝也罢,或者说,整个六朝繁华,哪个不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江山易主,人事代谢,只有台下江水,依旧滚滚东流,这是何等令人感慨呀!所以说,起首一联,流畅归流畅,但已经蕴含了一种深沉的沧桑之感。
接下来呢?“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这其实是在衔接首联的情感,具体讲了两个时代的兴衰。当年,吴国建都金陵,那时候,宫里到处都是莺声燕语、瑶草琪花。可是现在,站在凤凰台上再望过去,吴宫在哪里?花草在哪里?都已经成为荒垄幽径了!东吴过去了,东晋又在这里建都。东晋时期,多少簪缨世族,多少玉堂人物!可是如今呢?不也只剩一堆荒凉之冢,几处无主之坟!这就是《红楼梦》中《好了歌》所唱的:“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人生短暂,世事无常,这也正是人们在看古迹的时候,最常有的感慨吧。需要说明的是,有些人把“晋代衣冠成古丘”中的“衣冠”解释成东晋著名学者,也是著名风水家郭璞的衣冠冢,说当年郭璞赫赫有名的衣冠冢,如今已成一段荒丘。可不可以呢?虽说诗无达诂,不免见仁见智,但是我认为,在这一联诗中,衣冠对应的是花草,如果说花草代表吴宫的华美,那么,衣冠就应该代表东晋的风流,这样一来,把衣冠作为集体名词理解,远比解释成一个具体人物要大气开阔。所以我认为,所谓“普代衣冠成古丘”,应该是说,豪门贵胄、王谢人家,都已经成为一堆荒冢,无影无踪了。
首联即景起兴,颔联书写历史沧桑,那颈联呢?“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一下子,从低头沉思历史,转为放眼大好河山。三山,是三座彼此相连的小山,当时就在金陵城西南的长江边上,离金陵城有五十多里。诗人从凤凰台上极目远眺,看见远处的三山渺渺茫茫,若隐若现,和青天连在一起,仿佛有一半已经落在青天之外;再往下看,白鹭洲横截于长江之中,把滚滚长江分成两道白练。这就是“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这一联多工整啊。三山对二水,是数字相对;青天对白鹭,是颜色相对;半落对中分,更是妙不可言的动作相对。工整之外,还有雄壮。所谓“三山”其实不过是三座小丘陵,白鹭洲也只是江中一个小小的沙洲,但是,让李白写来,三山和青天融为一体,白鹭洲又把长江劈为两半,一种浑雄浩大的气象扑面而来,这里不仅有山水的力量,更有诗仙李白的力量。金陵城里固然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但是,金陵城外,却还是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这一联诗,写景阔大,让人的眼界心胸都一下子开阔起来。开阔意味着什么呢?
看尾联:“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视野开阔之后,诗人看得更远了。他从金陵,一直看向了长安。他看到了吗?并没有看到。他说:“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那天上的浮云遮住了太阳,也遮住了诗人西望的视线,长安城看不见了,诗人也忧愁起来了!诗人真的是在看长安城吗?当然不是,他是在遥望大唐帝国的行政中心,遥望着当朝皇帝,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从没有放弃过得君行道、大展宏图的梦想!但是,无论怎样眺望,他还是看不到长安,看不到皇帝,也看不到施展才华的机会。他看不到,真的是因为浮云遮住了太阳吗?当然也不是。也有人说,把浮云蔽日理解为小人包围了皇帝,可不可以?当然也讲得通。无论取哪一种理解,诗人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沉重。崔颢《黄鹤楼》的尾联是“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那是一缕怀乡之愁;李白《凤凰台》的尾联是“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则是一腔忧国之愁。北宋大臣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李白未曾真的当过大臣,但他忧愁的心情与范仲淹并无两样。所以古人评价这两首诗的时候才会说,前六句,李白还是不如崔颢自然,但是结尾一联,爱君忧国,深沉慷慨,足以为崔颢之劲敌。
崔颢的《黄鹤楼》是高而飘的,真如黄鹤翩跹;而李白的《凤凰台》却是沉而且雄,有如大江奔流。人生也罢,诗歌也罢,不正应该如此吗?飞上天时,别忘了俯瞰大地;踩在地上,也能够仰望星空。把喜怒哀乐怨都尝一遍吧,那才是唐诗,那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