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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忙,少了正襟危坐的阅读时间,便听书。洗漱时听,散步时听,吃饭时听,入厕时——不好意思,也听。这种听法不专注,倘若是小学时的数学老师,发现我在下面走神,黑板刷子早就扔过来了,没准就砸在额头上。这段时间听蒋勋说《红楼梦》,也不是他亲自说,是机器人代劳,机器人的普通话肯定比蒋先生标准。普通话好不好不重要,关键是机器人不知疲倦,可以从早到晚反复讲。而且,我也不必看着机器人的眼睛,表示我在倾听,表示我对它的尊重。就这样,一边闲忙,一边听书,天天道听途说。
说来也怪,就算是漫不经心,书中的关键内容一旦出现,机器人的声音便是黄钟大吕,想听不清楚都不行。赶紧停下来看回目,接下来便改听为读了。今天早餐,仍听蒋勋说《红楼梦》。咬一口馒头,伸筷子去夹榨菜,机器人的声音忽然钻进耳朵,筷子立即停在半路上。
湘云就说:“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说:“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说:“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
前人太多。落套。古人也说落套?查回目: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宝玉和几位姐姐妹妹结了诗社,前儿吟了海棠,又打算吟菊花。你看,宝钗一向守规矩,但做起诗来却不肯重复前人,要创新。湘云立即赞同,怕落套。
说《红楼梦》的人太多,多到门派林立,多到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贾宝玉。蒋勋说红楼,说的是文学,是审美,是世相,而且完全是现代眼光,从前读《红楼梦》忽略的细节,经他放大,一下子便凸显出非同寻常的意义。宝钗和湘云的创作理念,其实正是曹雪芹本人的创作实践。
自从陶渊明写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仅仅是菊花,包括东篱和南山,都具备了象征意义,成了古人的诗和远方。“见”通“现”,陶渊明采菊,不经意间一抬头,南山出现在眼前。“现”才是悠然,刻意地看就做作了。一代又一代文人纷纷采菊东篱,纷纷看见了南山,再写菊,很难写出新意。当代人总结的文学创作要有陌生感,陌生就是新意,就是出人意外。于是宝钗想到一个主意,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拟出几个诗题,所有的题目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虚字通用,既咏菊,又赋事。这当然不算什么特别高明的主意,但是对宝钗这样的少女,已经相当难得了。
接下来便是充分发挥想象力,二人互相碰撞,竟想出了十二题。且看宝钗打总结:
起首是《忆菊》之意;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菊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无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不禁狂喜,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对宝钗和湘云的“高论”,蒋勋大加赞赏:
这时候,人看菊花就会有很多种可能,对菊花的思考就会被拉开,从《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一直拉到《残菊》,让我们感觉到人的一生与菊花的关系变成了漫长的回忆,人与菊花的关系因此有了非常多的细节。美是什么?美就是细节。如果粗糙地看,菊花就是菊花,一旦枯了,拔掉就算了。可这里不是,就算有一天菊花枯萎了,还有《菊梦》、《菊影》、《残菊》……人对菊花的感受还能继续写下去。这就是文化,文化能使生活从粗糙变得细致。
菊为实,忆,访,种,对,供,咏,画,问,簪,影,梦,残种种,都是想象出来的虚。如此,极大地拓宽了写作题材。写到这儿,忽然想到了诗人、画家、散文家车前子论画,他的实枯虚腴,可谓点睛之笔。文章这东西,照猫画虎,实实在在地写,枯燥;充分调动想象,虚虚实实地写,反倒丰腴。写菊如写景,真正动人的景是有情之景,风景的画外是看景的人。景为实,情为虚,景与情须交融,离开了虚,那无人之“景”便了无生气。
蒋勋意犹未尽,进一步发挥道:
薛宝钗不经意间与史湘云谈到的十二种对待菊花的不同态度,其实就是个人对菊花心情的延展和扩大。在有宾有主的时候,一天的时间就被拉长了,它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二十四小时,而变成了生命对它的期待、享受,以及过后的回忆。黛玉他们写的这十二首菊花诗里,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思考。人的生命如果不展开的话,菊花就是菊花而已,已经被那么多人写过的菊花,就不可能有新意。可是对文化有信心的人一定知道,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再创造的,所以菊花就变成了十二个新的主题被拉出来。
死死地盯着菊花,绞尽脑汁描写菊花,你就错了,因为你再怎么妙笔生花,笔下就是那个前人写了又写的菊花,毫无新意。你得学会创造,得把自己代入进去,让菊花似菊非菊,变成跟你一样的生命,或者说你就是菊花,历经春夏秋冬,在四季中轮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超然出尘,写的是陶渊明的精神家园。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说的是有人要造反。
“念兹空长大枝叶,结根失所缠风霜。”诗圣杜甫,暗叹报国无门。
“当荣君不采,飘落欲何依。”李白也一样,长恨怀才不遇。
都是写菊花。
都不是写菊花。
变成了人为实,花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