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她走了。
那个人,听她说,我小时候是她用一个又一个的烧红薯给喂养大的。用簸米筛子做的床,泥巴玩具,布带和小被子带大的。每当听到这些,我会有种焕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我喜欢吃红薯,挖鼻屎玩,多年的风湿都和她有关。
但我现在对烧红薯的感觉变了,几乎是不吃。因为有些东西,吃多了会腻,虽然精神上觉得它是美味的,但厚重的舌头再也不会有小时候眷恋的味觉了。更何况现在因为她,而变成了记忆的美味,容不得有半点的破坏。儿时的记忆是半点也没有了,但她一次又一次的诉说着她的记忆,让我自己脑补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时候。但我希望那段记忆我从来都没有,或者听到她说过。因为记忆恐怕就像烧红薯那样,闻着香,可到了嘴里就变了味道,再也不愿意再去尝试了。大街上卖的烤红薯香,但是贵;家里的烧红薯,动手太累。也许我再也吃不到了,但这样也好,记忆中的幻想是最美的。
在火红的柴灶下,埋上一个个平凡普通的红薯。一顿饭的时间,便能吃上热乎乎的烧红薯。若是忘记了,那就会变成猪的食物,或者直接变成下一季红薯的肥料。
火剪一翻,就会有烧红薯的味道。拿出来,扔到地上,简单的把灰弄掉,就迫不及待地扔到了嘴里。这烧红薯并不完美,或生或熟,或黄或黑,或香或苦,但总会有一口是美味的,香甜香甜的。
她的那些话,只要有空,我和她坐在一起,她就会跟我说上几段。最喜欢说的,应该是我爸的小时候,那时候她丈夫刚死。说我爸呀!小时候总是逃学,撕书折豆腐干,还不忘夸他几句,说他厉害,赢了好多豆腐干。还讲我爸的爸死的时候,说我爸可怜,两岁多的时候就死了爹,嘴里还学着我爸说话:看,哥哥姐姐,我也有孝帕。可惜我没有看到,不然能笑话我爸好久。不过今天她走了,我爸也有孝帕,而我也有,但还有谁会跟我儿子讲讲我和我爸呢?
她总夸我,说我小时候懂事,一米筛,几红薯,和随处都是的泥巴就能高兴一上午,就在土沟沟里坐着,不闹不哭,看着她挖一上午的土。可遗憾的是,这些事情,我一点也不记得。那段丢失的记忆使我永远无法和她产生共鸣,和她一起聊聊我的小时候。当然,她也会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跟我外婆争宠,总说我外婆没有把我照看好,只要我外婆一带我离开她,我身上就会生疮,尽管有时我也会摸摸自己的膝盖,想起外婆告诉我风湿是因为她引起的。所以她和我外婆也算扯平了,她和外婆都在我身上留下来痕迹,但她现在再也不能争宠了。
她呀!挺无知的,在六七十岁的时候,去爬一棵比我年龄还要大的柚子树。就算是我要吃,不会用棍子打啊,结果摔伤了吧!不知道那棵柚子树有多高,若不是被做成了烧柴,我一定会爬上去试试,也好知道当年她是怎么爬上去的,又是怎么摔下来的。留了那么多血也不知道疼,一瘸一拐地抱着又小又酸的柚子到我面前,结果没吃几口就扔了。如今我在想,我喜欢吃柚子是不是因为对她的愧疚呢?
她也常常跟我说起这件事,她说要不是那天下午她儿子看到她流血的腿,她也不必多花那几十块钱,一把草木灰就能解决的事情,偏偏到医院缝了几针。是啊,多大点事儿,她一年喂头猪才卖几百块,太可惜了。她总是害怕我不相信她,无论冬夏,每每谈起这件事,她总会用她那双黑乎乎且满是褶皱的手捞起裤子,给我看她说的那条伤疤。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她说的那件事和那条伤疤的样子。应该是白色的吧?可能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她的伤疤,或者是那皮包骨头的小腿上根本就没有多余的肉供她的伤疤生长。
她家门口,有许多的果树,据说是我公年青时候栽的。但现在都不行了,那些果树和她一样老了。不过,那时候她总能给我许多水果。当然,一般都是她在树下帮我扶着楼梯或者拿着小篮子,而我就像她在我小时候爬柚子树那样,爬得高高的,将一个个果子摘下来。我时而望望远处,望望果子,但很少在树上看树下的她。因为我知道,我一朝下看,她会用她那没几颗牙齿的嘴巴唠叨着注意安全什么的话语,然后一脸皱纹的笑,我不知道她笑什么。
那个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竹兜就像哆来梦的口袋一样,只要我一去她的破草房,她就会提出来,给我各种各样的东西。多数是水果,一般是樱桃、李子、橘子和香蕉,也有其它的,像水果糖、米花糖、瓜子、花生什么的。有一些是她摘的,有一些是她买的,还有一些是别人送给她的。我估计我表哥表姐知道这些后,肯定会觉得她偏心,反正我无所谓。这些仅仅是凤毛麟角,小时候她还给我煮了一整根猪尾巴,让我偷偷的在她破草房后面吃。什么鸡蛋啊,黄粑啊!我都吃了。长大后也躲在草屋里吃着她给的各种好吃的。谁叫我是她的小孙子,谁叫我是吃着红薯能陪她一上午的人,谁叫我听了她几年的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唠叨而始终没有离开的小孙孙呢。
她呀!老了,脚不好,牙不好,眼睛耳朵都不好了,早该料到她讲不了几年她常念叨的事了。
但,还是怪她呀!谁叫她给我吃了那么多红薯,变笨了,不知道骗骗她。让她知道,她的小孙孙是有女盆友的,她是有孙媳妇的。也许随便百度一下,就能找到一个漂亮人好的姑娘,对她说,你看漂亮吧!准能让她乐得掉光她仅剩的几颗老牙。今天去看了看她的樱桃树,哦,应该是我的樱桃树,那年就分给我了嘛。可惜了,要不是那年她摘樱桃摔断了手,那些樱桃树也不会老得那么快,没人伺候,是不行的,人如此,果树更是这样。她也真是糊涂,还以为她还是那些年爬柚子树的六七十岁,十几年过去了,她怎么能不服老呢,把手摔断了吧。这几年都没能吃到她的樱桃,不是上学就是被鸟吃了,现在的樱桃估计是又小又酸了吧,再也不会出现那些年满树的红果了,它们都老了。
她呀!上辈子肯定犯下了不可原谅的过错,要不然怎么过不得好日子?就是个苦命的人,经不得一点好,就应该一天吃两顿饭,住破草房,咸菜下干饭,容不得一点油,否则就该死。她所有好吃的,都应该留给我,每年都该给我几次过年钱,每当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应该给我讲讲她重复了一辈子的故事,然后我吚吚呜呜做为回应。
她呀!一到我家,我就将她陪嫁的床拆了,扔进了厨房,然后她就一边念叨着一边用陪了她一辈子的床煮了一顿饭和一锅猪吃的红薯。那猪是多大的造化啊,小时候我都没吃过这么红薯。她,还是停不下来,每天忙碌着,那猪被她喂的白白胖胖的,她却怎么也胖不起来。说好了住一年,可为什么还有两个月都坚持不了呢?你看那猪都瘦了,过年怎么杀呀?你不是没跟我们一起吃过年夜饭吗?不是没有见过孙媳妇吗?我都还没有工作结婚生孩子,你一声不吭就走了,这算什么?
你看,我都没有为你留下一滴眼泪,因为今年的过年钱你还没有给我呢!早知道就该让你一直住在破草房子里面,吃着咸菜下干饭,一天两顿,不用一滴油。等我们一有空,做上好吃的,然后我就在山上,扯着大嗓门喊你,让所有人都听见:婆,上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