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一

她是我母亲年轻时候的闺密。

她的名字我早已忘记。但她的音容笑貌我至今还是忘记不了。她是那种很美的女人,即使放在今天,也仍然是美丽时尚的。那个时候农村的女孩子结婚都很早,她比我母亲大一岁,但都是二十岁就结婚了。她的男人在村里也不错,长的又高又帅气,还是村里比较早地干上了建筑工的人,农村人也能吃苦,她还自己学了理发,在村口开了家理发店,为全村人和几个邻村的人理发,平时也替乡亲们做衣服,家里条件还算可以,可谓门当户对。结婚的前两年生了两个宝宝,都是儿子,一家四口还算幸福。

我母亲跟她关系很好,因为她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她们都喜欢看书写字,也都是村里仅有的几个读完初中的女孩子之一,仔细地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我因此经常被母亲托给她照顾,经常留在她家里吃饭,她对我们小孩子也都很好,经常给我们吃没吃过的零食,经常留我们在她家看那个时候一整个村里也没几台的电视,还给我推荐过那时她读过的书。她充满阳光,对谁都带着笑脸,衣服都是自己做的最好看的款式,放在今天也仍然不能说过时,当时,有这样一个阿姨,真的是一件让小孩子都特别神气的事情,我哥(她大儿子)有这样的一个妈妈,确实也让我曾经感到特别羡慕。

但突然有一段时间,她变了,变得越来越沉默,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到她家里的时候逗我们玩,笑容也越来越少,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小屁孩来说,我们只当她不高兴了,不太可能会关注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后来她脾气也变得不好起来,从来不曾打孩子的她,在有一次我哥(她大儿子)偷了家里几毛钱被她发现以后,她特别狠地用柳树枝抽打了他,哥的大腿和胳膊上立马出现了几道红印,她边哭边打,还一边不停地说着,我让你偷钱,我让你偷钱……。我当时在旁边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发生,被她的反应吓到,不曾想过那个温柔善良的阿姨有一天会变得这么凶。我怔住了几秒之后马上转过头逃跑了,回到家就大声哭了出来,母亲问我怎么了,我哭着说阿姨打哥哥了,母亲安抚好我后,只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后来,终于在各家去找小玩伴玩的间隙,不小心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据说她在丈夫在外地打工的时候偷了汉子,当时我并不知道偷汉子是怎么个偷法,但根据语境听多了,自然也就慢慢明白了,也明白了这是让农村人尤其是她自己的丈夫不能忍受的可耻事情。但根据我母亲在我成年之后对我的说法,她只是被她丈夫怀疑有外遇。母亲说,就因为她年轻漂亮,穿着时尚,行为举止明显不同于村里的其它妇女。而且嘴甜会说话,又在路边开着理发店,接触南来北往的形形色色的人,她的丈夫又时常在外面工地打工,农村里长舌妇又多,流言蜚语自然而然。总之,关于她的流言有很多,在这么个不大的村子里,有人说她水性杨花,不止偷过汉子,还出卖过自己的身体;有人说她精神有了问题,是疯了;甚至还有老年人相信她是狐狸精,当然,在我看来,以及根据我母亲对她的叙述,疯了是不可能的,最多的还是骂她偷人不要脸!

再后来,我就很少再往她家里走动,因为她丈夫从此也不再去工地打工了,理发店也被她丈夫强迫关掉了,他尽量避免她与外界接触。同时,除了我母亲偶尔在闲暇的时候找她说话外,村里的女人也在疏远她。我只记得,她打我哥的次数越来越多,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终于,在我上三年级的那年,时值春天,万物复苏,一切都是鹅黄色的美好景象。那是开学第一天,一个西边满是红霞的傍晚,我跟哥一起从学校报道回来,刚到村口就发现他家门口聚集了很多很多人,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整个世界凝固了一样。我那个哥哥挤开人群,喊妈妈我饿了,没有人答应,再后来就是我哥撕心裂肺的哭声,满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哭声。

那个阿姨,用一片刮胡刀片,划破了自己的手腕,结束了自己年仅二十七八岁的生命,那一地的血,像极了那个傍晚的晚霞,红火一片!

原谅我只是简单地写出这样的一个故事,严格来说,这根本不是故事,因为故事的细节我并不能知道。我只是感叹于年轻美好生命的突然陨落。我不再可能去寻求她为何选择自杀的原因,也不太可能去求证她到底有没有偷过汉子,尽管我确实曾经费尽心机很想知道细节,也问过母亲和其它人那些流言蜚语到底是不是真的,仿佛我知道了真相就能把她从某个沼泽泥潭中拯救回来,重新变为那个阳光灿烂的熟悉的阿姨一样。根据我母亲的说法,那个阿姨像极了今天大家经常听到的一种病——抑郁症的症状,只是这样一种病,在当时的农村根本听都没听说过,更不可能理解和明白的。

她的丈夫在她死后第二年就为我哥领回一个后妈,而且那个后妈也对他和对我哥很好。这样的结局似乎挺好,所以关于她一个人的前因后果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不再重要。

我经常会在梦里梦到一张老相片,是一张很久之前我母亲和她年轻时候在春天的麦田前面合影的泛黄相片。

我也读过母亲在她死后写过的关于她的诗。

请你慢走,亲爱的朋友
不知这一路风景可曾让你看够
看啊,彩霞是你的纱冠,大地是你的衣袖
春暖花开,时光难留
从此与你,不再同游
亲爱的,请慢走
愿风和日丽仍在你的眼眸
走吧,带着美丽的笑,带着孤独的柔
恍如清梦倦悠悠
青春无字不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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