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袄

天气炎热,人一个个安安稳稳地呆在了阴凉的屋里,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外面耀眼炙烤的阳光像一团缠绕房间的熊熊大火,不敢涉足。只有树上的知了猴吱吱地大声叫唤着,像大火中木材燃烧的声音。有几日没有看看太阳了,不敢,不想,也是想不起来看,太刺眼,太晃眼。中午,正是一天中最热时,我口干舌燥,凉白开好像满足不了无味的舌头,泡杯热茶吧,瞄一眼茶海上无精打采的茶壶和茶杯,又懒得去摆弄它们,索性懒洋洋地挪步到柜子旁,拿了一个圆柱形的玻璃杯,又顺手抓了把茉莉花茶塞进去,注入滚烫的热水,端放在书桌一边,热气飘飘缕缕地向上冒着,香气四溢开来,牵引着我的眼睛时不时得向它凝眸一会,一次次打断我想写点东西的思绪。褪了色干瘪瘪的茶叶在杯中浮浮沉沉,缓缓又落下,沉入杯底,一朵茉莉花却纹丝不动地漂浮在了杯口,短短的花径在下,半盛开的花朵在上,俨然一朵水中花,看着看着,思绪竟从堆积的一滩时间中走出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穿着红棉袄漂浮在冰冷冷的水面上。

这女人是谁?

是一位痴女,是一位我们口中的“蛮子”。

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季,像我奶奶给我讲故事时的开场白那样——很久很久以前……。如今,奶奶成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了,而我,又开始诉说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一    第一个冬季

大年初一,天还没破晓,孩子们总会被大人们早早地叫起床,当然,有时是我们兴奋得早就醒了,只是懒在被窝里,因为被窝外实在是太冷,就连穿那套厚重的棉衣棉裤都有点缩手缩脚,还有地上那双冷冰冰的棉鞋,要蹦跶好长时间才能暖和过来,不知道那时的冬天是真的冷啊,还是经过漫长记忆又强加进去一部分的冷。

领完压岁钱,吃完早上的饺子,村里的街头巷尾就开始热闹起来了,成群结队,一大家人,或一大家族人,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地到左邻右舍或亲朋好友或各家族长辈们家里磕头拜年,我们没有结婚的女孩,不在这个队伍里,像家庭里的附属品,好像没资格似的。家里有饭局,在饭桌上吃饭喝酒畅谈得都是家庭里的男人,男孩;女人们都在烟气缭绕的厨屋里忙碌着,我们这些不会做饭的小女孩端菜地端菜,盛饭地盛饭,打个下手;去墓地祭祀拜祖,也是看不到我们女孩的身影,仿佛那不是我们的祖宗一样。

因为除夕夜下了一夜的雪,村庄里到处一片白茫茫。奶奶家,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我们一群孩子,在大门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嘻嘻哈哈快活得像一只只春天里的小鸟。大街上,庄稼人也像是一年之中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候,难得看见他们像共同赶赴一场盛会似地聚在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开着各种玩笑,黑黝黝的脸上都挂着孩子般的笑容。

胡同的拐角处,突然闪现一红点,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是那样地耀眼,一人好奇地先看见,默默地给我们使个眼色,一双双的眼睛都惊奇地看着这慢慢移来的红点,每个小孩子心里都明白,穿红衣服来拜年,肯定是刚结婚的新娘子,但近期村里好像没有喜事。

在我们不大的村子里,那个年代,不论谁家办喜事,还是丧事,都不会被我们这一帮孩子漏掉。敲锣打鼓,吹唢呐,放炮仗,唱大戏,这声势浩大得,不说我们村,就是隔壁村里都能震慑到,就是这么热闹。

慢慢走进,我们认出了红棉袄身旁的人,村子东北角,“瘸子”的儿子——刘享福,个头还是那么矮,三十多岁了,在我们一帮小孩子眼里,他的身高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比新娘子还要矮半头。不过,那天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得,却显得有几分神气。

我们停止了嗑瓜子,转而空出嘴巴小声议论着,他什么时候娶媳妇了?

不一会,“红棉袄”迎面从我们身边经过,略显迟钝的眼神从我们身上缓缓掠过,像一阵风,吹过,就过去了,对她来说好像看见一堆石头似得毫无感觉,我们有意迎合上的目光也马上低垂下来,目光和目光没有产生任何交流,但也没有立即收回,转而开始上下打量着她:中等身材,有些发胖,方形脸,上面浮了一层粉,很不自然的白,眼睛和鼻子周围的低洼处没有抹擦匀称,显出了她的底色——黑,皮肤没有紧绷感,年龄应该三十五六岁了。上身红棉袄,下身黑棉裤,簇新得,包裹着她的身体,显得有些局促和别扭。

进了奶奶家堂屋,她看着身边刘享福跪地磕头,她也就随着跪地磕头,但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奶奶爷爷看到他们地到来,并没有像我们一样显得很意外,也许,他们早就听说了。虽然那时的山村里没有电话,手机,但暗地里消息传播的速度是惊人得,像每家每户厨屋烟筒上的炊烟,不一会就散开了。

刘享福笑呵呵地和二老说了几句,没来得及坐会,带着新娘子去别家了,大街上拜年的人无不把目光投向他们,刘享福那神气,有点像把这热闹的大街当成结婚的场面了。

快接近晌午时,刘享福的父母姗姗来迟得开始出来拜年了,我们称呼他们大爷大娘,大爷矮墩墩的,脸上密密麻麻的小坑点,很不光滑,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很爱说话;大娘,倒是高高的个子,很瘦,能说会道,是村里人常说的“过日子的好手”。他们两个大相径庭,为什么能走到一块,就不得而知了。他们俩拜完年,没有马上离开,坐在堂屋的竹椅上和爷爷奶奶拉起呱来。

我们在院子里面玩耍,频繁地从堂屋他们的身旁穿来穿去,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看我们人小,好像不懂人事,谁知,有些话语,从耳朵灌进去,当时没有察觉,但在以后的某个时间点会突然间绽放,像尘封已久的往事忽然复活了。

“这女地看着挺好……不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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