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在这吃晚饭吧。”司机小李说,他把车慢慢靠边。
“唔。”我轻轻哼了一声,看着窗外,右边粗粝的河滩望不到尽头,跟大哥画上的风景没有什么两样。左边低矮的两排砖木平房搂着一根列列作响的旗子——如归客栈。
我跟着小李撩开布帘,从刺目的烈日下突然走进室内,我的视线一片昏暗。
她就在这昏暗之中,像一弯月亮一样照进我茫然的双眼。白色的纱巾裹住了她的头脸,在暖黄的灯光下,随着她抬头或低徊间荡起幽幽的月光。
她没有看我,但我愣了一下。
直到小李轻轻碰了碰我,示意我坐下。我这才发现,屋里三三两两的坐着五六人,围坐在长条桌前,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她。
她坐在高高的木椅上,木椅靠着屋最里的一面墙,墙上挂着褪了色的画报,上面隐约是一个高鼻深目的女郎,蒙着面。
她面前支着一杆话筒,但并没有开。因为她的声音不需要再强化什么力量,它鞭打着我,可是它明明听起来柔软得像毯子一样。她在唱我从小就听的曲子,大哥从街头把我带回家那天起,我听了千万遍的曲子。
她的目光投向空中,好像在回忆什么。
“你是从南方来的?”她坐在我面前。
“嗯。”
“你有没有听说过塔吉汗这个人?”她急切的问,她没有当地人说汉语的口音。现在她的双眼终于看向我了,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不是汉人的名字吧?在内地很少见。”我不动声色,“要喝酒吗?”我把木碗倒上酒,轻轻推到她面前。
“那就是没听说过了…”她的语气又黯淡下来,眼睛望向别处。
“我得想一想。我之前在一个美术学院旁边住,常常在那个学校的酒吧里碰上新疆人。也顺便认识了几个一起喝酒的朋友。不知道他们里面有没有你说的塔吉汗。”
“他画画的!个子很高,左眉头有一颗痣,头发是卷曲的浅棕色。”
“像你的眼睛一样的浅棕色?”我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她的眼神转而冷淡了:“你别想了,我有心上人。”
“你见没见过这样的人?我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算了,我继续等。”她的语气平淡,侧过身去,做好了准备要起身离开,就等我最后一句回答。
“他用左手画画,最喜欢画星星,是吗?”我说。
“你真的认识?!”她愣住了,眼睛里浮起朦朦雾气。
“能说说你为什么要找塔吉汗吗?我想确认一下,你找的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他。”
她端起了木碗,轻轻抿了一口。
“我要知道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问他一句,他还会回来吗?”
“他是我家旁边兵团的汉人,他喜欢画画,经常在我家草场上画风景。我们就认识了。他有汉名,可是我喜欢叫他塔吉汗。
那时我十八岁,很多人到我阿爸面前要向我提亲,他们都听说我长得美。
我不答应,我不愿意嫁给不认识的人。我宁愿天天看着月亮唱歌、睡觉,一个人自由自在。
他说,我唱的歌像天上的银河。
他教我说汉语,教我看他的画。他画画的时候,我就唱歌、看月亮星星。
那一天,鬼使神差的,我在他面前取下了头纱。我跟他说,阿爸催我嫁给奥塔尔拜,他家的草场像喀纳斯河的石滩一样,连绵到天边。他家的牛羊像天上的云朵一样,数也数不清。
他沉默了半天,说:’你是兵团干部的女儿,没有这么大的家业,谁有资格向你提亲呢?’
我生气了,我冲他喊:’我才不要什么云一样多的牛羊呢!’ 我说,’我要天上的星星,你画的星星!你敢吗?你敢跟我阿爸说吗?’
她滢滢的泪水沾湿了胸前的纱巾。
“后来呢?”我问。
“第二天,他就不见了。我打听了好久,才听说他回了内地。我不相信他就这么走了,他一句话都没有留给我……”
“你没有结婚吗?”
“我阿爸催了很多次,他知道我心里有了人,一直问我是谁。我跟他说了,是塔吉汗。阿爸不同意,他说:’这个汉人跟我们不是一种人,你不能嫁给他。而且,他是个懦夫,他跟我提过亲了,我告诉他,等你有了一万头羊,再大着胆子想想娶我的女儿吧!你看,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就灰头土脸的溜走了!’
我这才知道,他是被我阿爸逼走的。我很高兴,既然他敢提亲,那他就会说到做到的。我不信他是懦夫,我知道他会回来。”
“所以你一直没结婚,等着他?”
“我本来想去找他,可是内地那么大,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只知道他是南方人,我只能到处问。
有一年,我碰到一个来摘棉花的四川人,他说他在外面跑过很多地方,他知道我们这里的人出去以后爱去哪里。他可以带我去找塔吉汗。
我跟着这个四川男人离开了这里,我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到了他说的地方。一看到那里,我就知道我到错了地方,塔吉汗不会去那种连星星都没有的地方。那里乱哄哄的人挤人,大家脸上都空落落的。
我趁那个四川男人出去买菜,就逃走了。我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幸好有一个好心人帮我,我费劲力气才回到这里。
从那以后,我决定不出去找了,我就在这里等着塔吉汗。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可是他知道我在这里啊。我就守在这个路口,只要回喀纳斯的人,都会经过这里。”她又端起木碗,这次她喝了一大口,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你等了多少年?”我看着白纱后隐约的她的脸,想寻找时间留下了多少痕迹,可是我找不到,那双眼睛仍然闪烁着少女的光泽,她的声音也散发着不知疲倦的期许。
“我也不记得了,也许有二十年了吧?”她理了理头纱,讲完了故事,她变得好像跟我相识已久。一弯银色的新月在她耳畔若隐若现,似乎是一个手工制作的耳坠。她抚摸着它:“这是我的名字——艾阿茹,这是塔吉汗为我做的。”
你真的是艾阿茹,真的是你。我在心里喃喃自语。
艾阿茹,Aiaru,像月亮一样的少女。
“在这里,时间没有意义,喀纳斯河谷青了又黄,河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年年都一样。”她侧过头去,看向屋外,好像能透过面前这壁,看到外面广袤的荒野。
已经快三十年了,艾阿茹。也许这就是你的等待如此绵长的原因?我想。时间是重复的,在重复的时间里思念同一个人,便感觉不到时间的推移。
“很抱歉,你说的这个塔吉汗,应该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我用遗憾的语气说。
她没有回答。我感觉空气好像凝固了,我不敢看她,我怕看见被悲痛扭曲的脸。
她还是没有回答。
“好吧,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回答。”过了很久,她很平静的说。
“但是我相信,塔吉汗一定在某个地方挣到了足够多的钱,他很快就会回来找你。”我用干哑的喉咙说,连我自己都觉得言不由衷。
我给她的碗倒上酒。
“嗯,谢谢你。我就继续在这里等着他。”她没有动酒,起身离开了。
我和小李走出客栈。
“小李,我们不去布尔津了。”我对小李说。
我看着浑圆的橙色太阳默默的熔进大漠,喀纳斯河水轻轻的抚摸着河岸。
“这是个好地方,大哥。我想,你不用再回布尔津县城了。”我走到河岸边的杨树下,从背包里拿出大哥的骨灰盒。跟骨灰盒一起包着的,还有一幅女郎的肖像画,她琥珀色的双眼活泼的看着我,她没有戴头纱,鹅蛋脸上漾起娇憨的笑容。她的耳畔,是那弯银色的新月。
大哥说,她是艾阿茹。
我把骨灰盒和画一起埋在树下。我的兄弟,愿你在这银河一般的歌声里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