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titled——为张国荣生日2018所作

无题


- 塞纳河-


        1994年,我在伯韦的机场同他挥手告别。

        时隔一个月,我收到他寄来的手袋。手袋是在塞纳河边的一家手工店里预定的,上面印着我们的合照。照片上的我穿着年前在新宿旅游时买的皮夹克,内衬一条黑白相衬的围巾;而他只是穿了件条纹薄棉衣,将手半插在牛仔裤的侧袋,很好地衬出了身材。照片的背景是新桥, 离他在彼处的住所不很远,我们早早吃完午饭出发,沿河徒步而行,到的时候尚未过午,凑巧有位坐在桥凳上作画的留山羊胡的老先生,我们便央求他帮忙照了张相。

       他原本比我高出半个头左右,但我故意垫了脚,便心安理得地把手搭在了他肩上。照片背光,显得人很暗,但他笑的很开心,牙齿像反光一样白。

       当天晚上,他将照片交给手工店的老板;第二天,我在韦伯同他告别,他轻微感冒,添了件淡蓝色的羽绒服;一个月之后,印有我们合照的手袋从大西洋绕过印度半岛送到了我的住所,他打电话来说,感冒已痊愈,不必挂念。



- 杭州-


       在那之后第三个月,我一个人来了杭州。不知是不是初春的关系,新出荷叶还没怎么开,冬日遗留的那些也未全凋谢,零零落落的,有些霜冻的败黄,竟同秋天的景致别无二般。



       心印亭也去了,一眼望去都是湖水,水天接壤的地方略有一圈细细的绿色,近处时而漂了一两只黑色的船。我有这样的感觉,好像只要再稍微走近一些,湖面就会忽地缩减成一块透明的冰,将周围误叠而入冬季的境。这样想着,我不禁觉得一丝凉意,向后连着退了好几步,又忽然想到,西湖是不结冰的,冬天不结,春天也不结。可塞纳河呢?塞纳河的冬天不结冰,春天呢,大概也不会结冰。



       不知是不是人过中年的缘故,每每重游旧地,我就会发出“这里本来什么都有”的感慨,眼前还是西湖,纵然老了几岁,可与旧岁的记忆终究重叠不起来;少了些什么吗,我终究说不出来。由于他不在身边,我便像是失去了嗅觉。



        离开西湖的前一晚我给他打了通电话,先打给蓬皮杜中心,不通,然后打给新宿的住所,好一会儿终于通了。他问我有事吗,我说没什么事,他说国际长途很贵的,我回答说,哦。而后我们都没有说话,十二秒后,他说下月要去新疆,塔克拉玛干,我仍旧没说话,十秒之后,他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忽然梦里醒来,心揪的要命,只想摁电话,理由已经想好了,就问他塞纳河面结冰的状况,拿起电话,摁了号码,在拨通前却自己挂了去,过了二十秒以后,再次拿起电话,刚摁完又放下了来。那天晚上,我不知拿起了多少次电话,又不知在这间隙中错过了多少通电话,我甚至想象其中也有一通他的电话打来,心有灵犀地告知我塞纳河结冰的状况。然而我终究既没有打通的勇气,也失去了入睡的心情。


- 上海-


        第二天,我很早就去了车站。先坐开往上海的汽车,然后转乘火车到北京,大陆的东北边。
       我很奇怪,上海的春天下了雪。

       从下车到去车站的路上,我看到和平饭店门口堆了一些机器和人,打听后才知道是在拍徐克的电影。我听到了枪声和人群的骚动,分不清真真假假。随后我离开了人群。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只是个过客,办完了我想办的事就会离开。

      从上海到北京的火车开了两天半,可我并没有太过感到疲倦,只是无聊。我睡在上铺,本来想看书,火车内设有日用的灯,但光线暗的几乎看不见书上的字。


- 北京-


      两天半以后,我到了北京。到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春天比想象当中的要暖和,让我忽然有了常住的打算。为了维持正常的用度,我给戏园子的一家老板做摄影模特。为我换上戏服的时候,我问老板京剧还能当饭吃吗,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老板告诉我,这戏园子荒废过一段时日,曾经住着京城的名角,后来不知怎么就自尽了。老板说我有当角的天赋,让我穿上他的戏服,又教了我几招花把式。我每天就和几个师兄弟一起,装模作样的在众人围簇中重复耍这几套花把式,博取喝彩。每天都不断有人找老板同我合影,我们就靠这个赚钱。

       这样一天下来,我带妆的时间比不化妆的要长,披戏服的时间比穿便衣的时间要长,每当我卸完妆,脱下厚重的戏服,照着镜子,我会突然觉得陌生,变得不敢见人,唯有重新穿上戏服,画上浓妆,我才能找回和人交流的勇气。



       我有时得空,就会坐在戏院的门槛上。门槛很老旧,当中有两处凹陷,老板说那是长期在门槛上练踮脚练出来的。休息的时候我会想,或许很久以前,有个人穿着厚重的衣服垫脚站在门槛上,双手端着盛满水的碗,站累了也不能休息,水洒了就会有鞭子落下,等下了课,他就像我一样坐在这叹息。有时候,穿着戏服,我能听到它沉重的呼吸声音,坐在门槛上,就能听到门槛吱呀的叫声。日子久了,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整个院子就是一个黑暗的洞,要吞走这里的一切,盆花濒临枯萎,房子随时倒塌,戏子提剑自刎。我有时能听到有人说听不见的话,却渐渐听不清那些张着嘴的人,是要说些什么。


- 塔克拉玛干-


       我终于又离开了,离了北京,去了新疆,塔克拉玛干。联系不到,两处电话都打不通。我没有了他的电话,他也不给我打电话。还有一个棘手的事实---去新疆以前,我用掉了所有的钱。

       我在沙漠里待了四个月,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我在沙漠里迷了三次路,中过两种毒,却没有遇到一个人。

       两个人在沙漠里相遇的几率有多大,我没仔细算过,但我知道,这个数字远远小于一些人随口挂在嘴边的缘分。我经常听人讲起沙市蜃楼,却从来没有亲眼看过。他们说,沙市蜃楼是一个你想到却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他就生活在其中。我想,我什么时候看到了沙市蜃楼,什么时候就会遇见他。


       

        一提到沙漠,一些人就会想到干旱。但实际上,我在沙漠里最惧怕的不是缺水,而是沙尘。沙漠没有固定的地形,每当一阵沙尘卷过,山峦就换作一种全新的起伏形状。这时还在外面的人,即使没有死于沙尘,也会因迷路而消耗致死。

        我在沙漠遇到过一匹毛色稀疏的马,沙尘来临之前,我同它分享饮食和水。沙尘来临后,它就是我的饮食和水。至此,我终于明白骑牧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在不断地更换马匹中前行。而我现在的状态,是一匹已经倒下了,但另一匹还没有来临。



       对我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唱歌,可现在不了。实际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在沙漠里,连自言自语都得放在心里,不能开口。一是怕风沙入喉,二是怕水分流失。久而久之,我的嘴巴和耳朵形成了一种默契,我不用开口,也能听到自己说的话。



       在前天晚些,就在我把腌制的马腿肉消费殆尽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好东西,酒。酒藏在马厩侧墙的木质隔层里,用泥土塞了陶罐口,足足两罐,起初我以为泡的是仙人掌根,罐子一打开,一股浓烈的陈年酒香就飘了出来,我赶忙盖了盖——我知道沙漠是存酒不住的,暴露在空气里,要不了一会儿就到底了。

       很久以前我听人说过,在这沙漠埋着两坛醉生梦死,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坛。我判断不出酒的年份,但感觉很久。世间所有的事情,包括感情,憋久了都会坏,可酒不会,反而越香。不光如此,它还能把那些憋坏了的东西给冲刷干净,或许这个原因,我喜欢上了酒。



        今天是九月十二号,我有泡好的酸仙人掌根和面粉筋做的薄饼,外加两坛陈酿。我把酒留到了今天,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还有个朋友,说来也巧,和我的生日只隔了一天,我想,要是我一直喝着酒,唱着歌,从午夜喝到凌晨,从今天唱到明天,也算是为那个人庆祝了。
       我心里想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沙市蜃楼,耳朵听到自己说, “今天晚上,是一个非常例外的晚上,多唱几首歌,好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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