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的时候,下起了雨。那时我还在装货回家的路上,电话的铃响和我内心的担心一般,让前方的天空和道路浑然黯淡。天空更低,道路更远。
我跟小风说小荣来了。小荣是那种可爱的、感性的人,认识几十年,似乎还不曾改变学生时代的某些特征。从几十公里外的桐城赶来,这样的天气,来趟真是不容易。
原本上周同学们小范围聚过会,商定上周来我这,说是来场不见不散的秋游,可到临时大家各有各事,反复游说,终究不了了之。有时候真的是这样,机缘错过了就错过了。上周和风艳阳如春正浓,现在却凄风冷雨似冬渐深,两周之内,气候迥然不同。
小风说,“这样吧,小荣还在路上,等会到了通知你,就在小城聚聚啊。”
小荣来了当然要去,好久没有见面了。记得上次的见面,还是去年相约做彩全母舅清明的时候。
赶回家,有些吞吐地对妻说,“一个要好的同学从桐城大老远的来,晚上在小城小聚,要不,你也跟我一道过去?”
我这样吞吐的原因,是因为知道妻在听我这番话后,定会断然否定。我知道有她的理由,因为这几天,我的应酬委实太多,已经触碰她的底线了。
第一次,是宿州的同学公务顺便来看我。他刚到便发了一条信息:天敏,我来怀宁了。看到这样的信息,让我感动不已。因为到一个地方想起一个人,那是说明人家真是记得你的好。欣然而去。畅聊,不觉夜深。
第二次,是诗歌研究会的文友周未小聚。文友意气相投,息息相通,诗酒嘉年华,真是沈醉不知归路。
这样接连去了两夜,如今再来第三夜,妻的脸色便阴郁了。她说这样接二连三彻夜不归,岂不是糟蹋自己的身体?况且是做生意的人,哪能天天上班族一般的朝九晚五?最后她还委婉地表明自己一人在家孤单,没有人陪伴而心生害怕。她条条的理由都很充分,我有些理屈词穷,但仍执拗地换了衣装,拿着车的钥匙走向屋外。
路灯光亮映衬下的雨似乎更大了些,斜斜地射向地面,跳动着无数的水珠,地面的水痕凹凸不平,斑驳得很。我径直走向雨中,在妻的愤懑中没有回头。而当打开车门回头时,妻也慌忙地拿了件外套跑出门外,跑向我的身边。
“不是反对去吗,怎么也跟来了?”我有些不以为然,似乎为自己的胜利有些无端地鄙夷了她。妻丝毫不理会我的讥讽,以沉黙对抗我的无知。我无趣地发动车,雨刮器不断刮擦挡风玻璃,发出单调的嚓嚓。我们就在这嚓嚓声里穿过雨夜,一路无语抵达小城。
正当我为妻的屈服感到沾沾自喜时(以为妻和我一道去参加同学聚会),约摸是到了开心小站(一家老牌休闲小吃)附近,妻蓦地发话了,“停车,我就在这下来。”
“干嘛,”我有些讶然地望着她,“不是一道去同学那吗,没有关系。他们也经常带着伴侣的。谁在乎这呢,真的没有关系。”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车子依然在行驶。雨刷刷流过挡风玻璃,像是跟谁在赛跑。
“放我下来!”妻提高了嗓门,有些不满地瞅了我几眼,“我就在这开心小站弄点吃的。我这样能去么,也没梳妆打扮下,不丢人么?你丢得起这人,我可丢不起。”
我知道妻的脾气,她已作了这样的决定,再去饶舌,也是徒劳。只好对她说,“你一个人,行么,尽管吃啊。这天黑了,我得赶紧去,省得人家等。你就在这等我啊,吃完饭我就来接你。”
“知道知道,你去你的。”妻说着转身,小跑着往开心小站的方向去了。我的心里叹了口气,循着导航的路径,不一会便找到了同学们聚会的“厨留香”餐饮。
这餐饭吃的时间应该有些长。同学们好久不见,自然有说不尽的话题,无所顾忌地侃侃而谈,从过去到现在,从房价到小菜,从城市到乡村……时间在大家的滔滔不绝中不知不觉中飞逝,却在我对妻的于心不安中异常漫长。此处的热闹非凡应该与彼处的冷清异常成鲜明的对比,我仿佛看见妻一人落寞地蜷曲于包厢的一角,味同嚼蜡地咽着很简单的一菜一饭,眼睛却时不时心神不定地瞟向下雨的窗外。这时,她的神形应该是哀怨的,也许还带着些许如这冬夜般的忧伤。
我有些黯然地望着窗户。灯光映亮着窗,根本看不出窗外阴冷的黑。我听出起风的声音,它刮过窗玻,窗玻发出微微的颤,像是伤心的人在喃喃自语。我记得天气预报是有说过今夜的大风降温,不曾想到来得这样的早,这样的激烈。妻现在哪呢,是仍然滞留在开心小站,还是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出来溜街了?
或许,大家都意识到晚餐的时间有些过长,餐馆该打烊了,于是在意犹未尽中挥手惜别。人生从来聚少散多,所以对于短暂的聚,就觉得格外的眷恋,因为不知道下一次何时何地再见。
出门的时候,不曾想气温骤降得这般厉害,从屋内到屋外,仿佛是从春越到冬,冷气忽地包裹了全身。我不由地抖索了一下身子,闷头走向车,在风里,在雨里,向着妻的方向驶去。
“在哪呢你,我出来了,正找你呢。”我的通话声有些低,为自己这么长的时间才结束一餐晚餐而感到不安与愧疚。
“聚好啦你们?我一个人在街上逛逛呢。这什么地方?等下,我找个显眼的地方,再告诉你啊。”电话这端听出妻的声音很平静,我心里的惴惴顿时逃逸了好多。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依然飘洒着雨,夜风肆意摇动着人行道上的树,雨在飘摇,落叶也在飘摇,我的心里一阵阵对妻的担心如水沸:这样的凄风苦雨中,一个人走在寂冷的街道,究竟有着怎样的心情?
我穿越在灯光鬼魅的街道。雨夜的街道似乎很失真,仿佛是另类世界的场景,很遥远,很陌生,没有饱和度,没有温度,没有力度。我的目光在街道的两旁如探灯般的扫视,急迫地想找到那个热悉的身影。我知道,此刻只有这个身影,才能将我切入现实的世界。
大约这样找寻了一刻钟,蓦然一个身影闯入我的眼帘。 身影很小很矮。身影像企鹅爬行般地摇晃。身影像蚂蚁觅食般地滞缓。我很失神地望着这似乎与世界不相匹配的身影很长时间,心里猛然一阵心酸……
我知道,对于这个身影,今生亏欠的太多,以至于这身影在黑夜里竟是这般羸弱,在风雨里竟是这般卑微,撑不起黑夜的光华与温暖,只能落单地行走于漫无中。可是她不需要一弯有力的臂膀,不需要一双温情的眼睛?她需要。为此,她等了很久很久,一路走,一路等;一路等,一路走。
风大了。风猛烈地摇动路旁的树,树叶如雪纷飞,飘飘洒洒。树叶在奔跑,它们随着风疾驰,旋转,像是在作着庞大的整体的飘移,仿佛大地在游走。树叶终其一生,从生长到代谢,历经了春夏秋冬,此刻凋零,想必无怨无悔。因为它吸纳过日月精华,也沐浴过霜雪雨露,完整地拥有了天地的给予。树叶是幸福的。
一片树叶追逐着另一片树叶,一团树叶追逐着另一团树叶,无计的树叶像河流的千帆竞发。高高的树叶原本是孤立的,只能在冬天的某一刻,只有跌落到尘埃,才有了在一起奔跑的可能。它们短暂地相识何其热烈,接纳彼此,拥抱彼此,现在,它们在我的眼里充满了生机充满了灵动,在快乐地无拘无束地奔跑。
而我,又该去追逐谁,用怎样的心态去奔跑呢。望着那渐近的背影,连忙焦灼地喊,“不冷吗,这大街上?快上来!”
妻楚楚可怜地上来了,见了我,露出开心的笑,“担心你呢,这风里雨里,你一个人开车这么多路,我真不放心。”
这一刻,我的眼里一热,我知道,人生至真至诚的爱就是这样:我不放心你,我愿意陪你在风里雨里一路穿行,不求富贵,只求平安。
回来的路上,路旁的树叶漫天飞舞,我们的眼前展开一片盛大的落叶世界,像是穿行在一个奇异的梦幻般的境地。树叶铺满了我们前行的道路,同我们一起,向着回家的方向,幸福地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