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天还没有完全大暗，宗国爷爷来到我们家跟我爸说：“发文小辈，后儿有空呗？我想把我那条毛蜈蚣宰了。”

宗国爷口中的毛蜈蚣指的是他家圈养的年猪。宗国爷很喜欢用“毛蜈蚣”这个称呼。

我爸笑着说：“叔，你那头养的猪还能称毛蜈蚣？最起码有300斤了吧？毛蜈蚣可成精了哩。”

宗国爷爷住在湾头四面抱山的脚下，整个山脚只有他们孤零一户，与我们这里约莫10分钟左右的脚程。宗国爷爷一家平时跟我们这个湾子的人不怎么来往，也就在杀猪过年或者有什么重大事情时才走的稍勤些。

第三天一大早，我爸随便洗漱了下，穿上长筒胶鞋去往宗国爷爷家。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主人户是要管这些干体力活的人早饭的。

我耐不住无聊，在家囫囵吃过早饭，便一溜烟跑到宗国爷爷家看杀猪。等我到时，我爸他们已经吃完了饭，正围着猪圈里的肥猪议论。这次帮忙的有四伯，三爷，发灰叔叔，定成小爷，还有经常在外做活不在家的定根小爷。

发灰叔是杀猪匠，不过他这个杀猪匠是半路子出家。据说当初跟着师傅学到一半觉得实在太枯燥了，完全没有做小活来的爽快，于是就在一个晚上偷偷跑了。就这事还被他爹狠狠训了一顿，说他是“烂泥巴黏不住茅斯（厕所）墙”。

饶是学艺不精，然村里人杀猪还是会特意请他帮忙。一来呢可以不用给钱，临走时给个斤把两斤肉当作酬劳即可。二来是村里人抹不开这个颜面，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好去找外人。

发灰叔此时正在屋檐下的一方磨刀石上“滋滋”磨着刀。旁边架了一口大铁锅正烧着水。他磨一会后便用指尖刮一下刀的锋利程度。他胸前围一张黑色油布围裙，地上整齐排放几样杀猪工具，剔骨刀，捅条、刨毛片子等。石榴树下还有一个橘子罐头瓶，瓶子里是主人提前给他泡好的高山老茶，浓黄的紧。

发灰叔的架势看起来有些威风。“威风”倒也能说的过去，在零几年的偏远农村，这是个技术活，是可以供人尊敬和自我骄傲的好职业。

发灰叔看到我，磨好的刀在身前比划比划，笑眯眯地很阴险，做出欲要抓我的姿态：“过来，让我试试这刀有没有磨快（磨的锋利）。”

我赶紧跑开，时不时还回头看他有没有追过来。我不喜欢他，他总爱吓我，没大没小的！

屋后猪圈的猪开始撕心的叫，声音从最初的高亢逐渐沙哑。我爸他们已经开始在赶猪了。一头成年猪需要4、5人才能成功从猪圈赶出来。我爸跟宗国爷一人提着猪尾巴，一人推着猪屁股。四伯、三爷两人各拽一只猪耳朵。定成小爷跟定根小爷用棕绳套住猪身。用了很长时间才将猪成功绑在石榴树旁那块固定好的大木板上。

“盆呢！盆呢！”发灰叔叔抖擞几下肩膀，凛然地冲着主人家吆喝。

“来了！来了！”宗国爷的女儿发秀姑姑连忙抱着一个木盆放在猪脖下。

发灰叔握紧刀朝着猪脖子刺去，我妈赶紧捂住我的眼睛。老人说：“小孩子不能看，不吉利，晚上会梦见嘛嘛（鬼）。”

我犟着要看，等我扯下妈妈手的时，猪已经开始在放血了。血就像喷泉一样从猪脖刀口处涌出。不一会，猪的四肢从剧烈的动弹再到幅度极小的摆动，最后彻底失了动静。

发灰叔先用小刀在猪蹄上划开一条小口，然后用长铁捅条在猪的各个脉络处捅个遍。接下来就是要吹猪了。吹猪其实就是往猪的体内吹气。吹气的目的是为了让猪膨胀圆润，毛刮的顺畅又干净。吹气的过程宛如一场个人表演秀，杀猪匠的屁股要撅老高，左右两边大幅扭动，听说这样可以更好的控制肺活量。很显然，发灰叔叔的技术欠缺，肺活量也缺乏，他脸红脖子粗忙活了半个钟头，猪身才慢慢鼓囊起来。等用棕绳绑紧吹气孔后，发灰叔已是精疲力尽直接瘫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大家哈哈大笑。四伯嘲笑他：“这就不求行了？那中午的肉可就没你的份咯！”

发灰叔累的气喘吁吁，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嘲笑他。

众人将猪抬进盛满开水的大盆，猪在盆里滚上几轮后，我爸他们拿着刨片开始刮猪身上的毛。

半个钟头后，那白花花、肥嘟嘟的猪又被他们齐力挂在一个简易的高架子上。这时，缓过劲儿的发灰叔要开始解肉了，这个过程讲究快、准、精，这些，发灰叔是没有的。纯廋肉上总会黏着肥，要炼油的肥肉上总带些廋肉。骨头也是剁的跟被废锯拉过一样不平整。发灰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反正都是肉，割的好不好说破天还是要吃的噻。”

猪腿，坐骨肉，排骨，板油，猪头，膘子，板肉等这些要单独分开的，并还要在肉的一端扎个口子，由一个人用搓好的棕绳穿好递给主人家，主人家再挂在火房熏起来，这样不单可以做腊肉还可以防腐防虫。

忙活了一个晌午，终于要吃杀猪宴了。宴席分两桌，大人一桌，小孩一桌，一桌8到10人。菜品很普通，无非就是萝卜炖排骨，炸胡椒炒五花，酸菜炒猪血，卤猪头肉，红烧猪尾巴以及一些家常小菜等等，酒是自家酿的纯粮酒。菜是普通的，酒也是普通的，但邻里之间的情谊却是真实且浓厚的。桌上大家推杯换盏，把酒言欢。高谈今年的收成，畅想来年的风调雨顺。午饭后，主人家也会盛情邀请大伙儿再吃上一顿晚饭，其乐融融。

吃完饭，收拾好场地狼藉。男者气势盎然地斗地主；小辈们满山跑看看秋上还有没有遗落的板栗；女同志们则做着针线活互相夸赞鞋垫上那画的花朵煞是好看。

可是这般场景似乎再也见不到了......

曾经，我们天真的认为身边的一切会伴随自己一直延续下去，可时光袅袅逝去，到最后我们才猛然发现，这一切在不经意中正慢慢被遗忘甚至被淘汰，最后不得不成为一抹回忆。其实，我们回忆的那些是很普通的，并不起眼的。但是，它也是最本质的，最牵动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