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眼泪 - 财富星空财经夜读

有生以来,我只看见母亲流过一次泪。

那个时候,我常常为我的母亲感到自卑,她是个清洁工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每天沉浸在米又涨了价、油也涨了价之类的琐事中,生活的重担压得她的头发挤尽了最后一丝黑色。患了绝症的父亲死得很早,留下的遗产是一笔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每到月底,我都会看见母亲从领来的可怜巴巴的几张钱中拿出一半还给别人,然后一分一厘地算计着过日子。

学校每次开家长会,我都不愿母亲出席,在街上和别的同学一起走时看见她正在打扫街道,我也装成了一般熟人一样点点头就和她擦身而过,甚至偷偷地溜走。有时候她满头大汗推着整车的垃圾路过我们学校,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这就是我的母亲,我总是远远望见便躲起来,一些不相识的同学反而争着主动帮母亲推车。

每当这时候,我就很痛苦。虽然我爱我的母亲,也知道她是为我做着这一切,但我怕别人因此而瞧不起我。在学校里,我很内向,觉得同学们都因为我的穷而瞧不起我。别的和我一样大的女孩子都打扮得像花蝴蝶,走在人前又光鲜又靓丽,如果我有她们一样的衣服,难道真的比她们丑?别的同学家里有电子琴有游戏机,有可以辅导功课的父母,而我的母亲能给我的,只是一天三顿饭和一堆难以下咽的咸菜,还有补丁上又打补丁的用她的工作服改成的所谓的衣服。

母亲也能感觉出我对她的疏远,但她从来没有半句责怪的话。她常常呆坐在窗前想着什么,缝衣服时针刺破了手也无知觉。

那年春天,我家的屋梁上突然来了两只“勘察”地形的燕子,然后每天有了燕子唧唧的叫声。它们衔着泥飞进飞出,忙着筑窠、孵蛋。小燕子出世后也成天叫着,吵得我十分恼火,还不时从空中掉下粪便来。我忍不住找根长杆子要去捅,母亲见了,竟很生气,不顾一切地阻止我,她向来对我百依百顺,现在却那么固执地要保护这个燕窠,我十分气愤,对它更加怀恨在心,那几只黑不溜秋的燕子也显得格外讨厌。

此时,母亲已接近退休的年龄了,然而她虽说做了二十几年的清洁工,却一直没有转正,只是个临时工,年龄一到,单位便会不再要她上班,并且没有半分退休金,而我正在读初中,如果想“出人头地”,必定还要上很多年学,这无疑会给我们娘俩的生活带来更大的困难。对此,我除了担忧外,也只有违心地劝慰母亲,说没有事的,我不上高中不考大学了,我去念中专,一毕业便可以工作了。母亲闻言很是内疚,因为,我在学校是尖子,常常考第一。她能为我做的便是包揽一切家务,什么活都不让我插手,其实她也知道我有多想上大学。

自从我主动提出上中专以后,母亲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甚至有时还同我唠叨几句什么谁谁扫地时拾到一个钱包,谁谁谁的女儿今天出嫁……发现我并不在听时便戛然而止,眼睛移向别处,目光最后必然停在那个燕窠上,看着老燕子为小燕子喂食,每当这时,她那凄凉的神情总会让我看了心颤,于是我又一次坚定了将燕窠毁掉的想法。

有一天放学很早,我估计母亲还要很长时间才会回来,便拿了根竹竿,三下两下将燕窠捅了下来。三只羽毛尚未丰满的燕子摔在地上,哀叫着,扑腾着,我看着有些心悸,便将它们扔出了墙外。老燕子回来后不见了窠与小燕子,急得唧唧唧唧地叫着飞着寻着,由着急到失望,由失望到绝望,那叫声半是仇恨半是悲伤,我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残忍。

母亲回来后,一眼便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气得脸上青筋暴跳,剧烈地喘着气:“你疯了么?为什么要将燕窠毁掉?”她声嘶力竭地朝我大吼。我第一次看见她发那么大脾气,吓得不敢吭声。母亲想补偿似的找了些剩饭给那两只燕子吃,两只老燕子看也不看,倾诉着什么似的叫着,最后嗓子嘶哑了,无力地盘旋了几圈后飞走了。

望着两只燕子远去的身影,母亲颓然坐下,眼里满是泪水。一瞬间,她苍老了许多。“你知道吗?作为一个母亲,最痛苦的事便是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直往下掉。

一年后母亲就去世了,到她临死前我才知道,早在两年前她就和父亲当年一样也患了癌症,但为了供我上学,她一直坚持上班挣钱。母亲死后,我寄住在一个亲戚家里,饱尝了寄人篱下的滋味,生怕有一天主人也会赶我走。夜深人静时,我时常想起那两只燕子,想起母亲的眼泪。我终于长大了,能够照顾自己了,我明白自己正是在看见母亲的眼泪的一刹那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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