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女与白居易
“琵琶女与白居易”源于白居易《琵琶行》诗。白居易是名诗人,人所共知;琵琶女则是诗中提及的无名艺伎,歌女一类。按通常的思维,这篇文章的题目应当写作“白居易与琵琶女”,声名显赫的诗人与不见经传的歌女,孰重孰轻,自然可知。然而我还是执意写成“琵琶女与白居易”。
《琵琶行》诗前有小序,对诗作缘由作了说明。唐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秋,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白居易送客到湓浦口,得遇失意的原长安艺伎(琵琶女),“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遂作此诗。《琵琶行》与《长恨歌》同为白氏知名长诗,白氏去世后,唐宣宗写诗悼念他:“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可见彼时《琵琶行》广为流传,影响极大,近乎尽人皆知。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白氏迁为忠州刺史离开江州,不久即有人在湓浦口建琵琶亭,建者究竟是江州衙门,还是江州士绅,又或是白居易的仰慕者或者朋友,今天都不得而知。推测建亭缘由,当与《琵琶行》不无关系,有纪念白氏之意——忠州刺史也算显贵,白氏又是知名诗人,能扯上关系,也是江州和湓浦口的际缘——地以人名并非个例。琵琶亭建后屡经兴废,多次移址。清代乾隆年间陶瓷艺术家唐英又主持重建,并增建高楼,可恨咸丰三年(1853年)再度毁于兵火。1988年,九江重建了琵琶亭,后又经修葺扩建, 2017年终于竣工,坐落在九江长江大桥附近,含亭、台、楼、廊、碑、池等,已经是一座综合性的古典园林了。亭前大门照壁上有伟人毛泽东墨迹《琵琶行》巨幅贴金大理石碑刻,庭院正中矗立着白居易高大的汉白玉像,两旁碑廊镶嵌着历代诗人题咏琵琶亭诗赋碑刻。
九江重建琵琶亭,当然是为了传承历史纪念白氏,但也有凸显城市文化、美化社区生活和促进旅游业发展的多重考虑。然而,无论是历史上曾经的琵琶亭,还是今天人民当家作主重建了的焕发一新的琵琶亭,都看不到纪念那位琵琶女的意思,哪怕只是一点点,都看不到!这实在不能说不是遗憾!
梁启超在《中国史界革命案》中说:“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中国有漫长的封建时代,关注帝王将相关注显贵为之作传深刻影响着民族性格和社会生活,国人常常只知趋上而不知恤下,对真正悲苦的底层人民常常失之于关切与同情。琵琶亭如此,读《琵琶行》又何尝不如此!历经千年,《琵琶行》读者何止千万,有几人真正关注过琵琶女?
《琵琶行》中,白居易自言被贬“谪居卧病”,“杜鹃啼血猿哀鸣”,读者都以为很是惨凄。其实不然,他在江州日子很好过,远不似柳宗元等人悲苦。唐时扬州是数一数二的大都市,江州赋税标准参照扬州,可见富庶。而白氏在江州也颇受礼遇,初到江州,刺史亲到江边迎接,大小官员对他也很尊重。江州又“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归有光《顺德府通判厅记》),古迹甚多,白氏心态轻松,公事闲散,正好游逸,“从容于山水诗酒间”(白居易《江州司马厅记》),游踪遍及江州及周围远近,日子几乎都可以用“幸福”一词来形容了。白氏犹自称苦,那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当如何?倚门卖笑的艺伎歌女又当如何?既在宦场,自然沉浮,一次贬谪又何须歇斯底里?白氏实在有些矫情和无病呻吟!
《琵琶行》一诗当然好,但也并非长诗巅峰,相比李白《蜀道难》,《琵琶行》显得过于平铺;相比杜甫《兵车行》,《琵琶行》又显得深广不够。就思想情感来看也很平常,虽然也表达了对琵琶女的关切同情,但主要还是耽于自己个人的进退荣辱,格局有限,并不足为后人垂范。白氏仕宦前期尚关注民生揭露弊政,敢说敢言,《轻肥》《秦中吟》都是很好的诗作;后来虽然也愿意“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但前提是不触及自身的安宁,所谓“知足保和,玩吟性情”、“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都已沦为世俗的保身哲学;再后又喜蓄妓玩乐,在他身上已看不到深刻的心忧天下的思想情感,曾经的“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终于只沦为一时之语!
唐代三大诗人,白氏文学成就或者不低,但人格的魅力、人性的光芒实在不足以比肩李杜!不过他究竟是有光环的文化名人,所以有纪念意义,人们愿意怀念他,并乐意翻检故纸堆里那个时代关于他的故事,以示自己也很文化。相比之下,底层悲苦者琵琶女却被人们选择性地漠视,她的故事沉落在历史的长河里,很少被人泛起。我愿意相信,白居易真诚地平等看待琵琶女,但在那个时代,艺伎歌女只能是权贵阶层的玩物,即便如琵琶女,“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也只是高端一点的玩物罢了。《琵琶行》诗中,似乎这位琵琶女也为自己曾经的表面风光自豪,我理解这种自豪,乃至为这种自豪高兴,因为这是她无数辛酸和屈辱换来的唯一留痕,纵然只是镜花水月,但总好过一切虚空。在白居易看来,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妇”未必是好归宿,但我以为,她卑微的父母必定庆幸孩子终有所依,歉疚的内心聊能释脱。风清月白一江水明,琵琶女斜倚船头,偶忆少年之事,浸上心头的当只是一丝怅惘一丝欣慰,而决不会“梦啼妆泪红阑干”。
今天,滔滔江水已经冲去了当年历史的一切留痕,但登上20米高的琵琶亭,面对浔阳江头的枫叶荻花和茫茫烟水,思古之人还能隐隐听闻千年之外时有时无的琵琶音调,而至于所见是青衫司马还是犹抱琵琶则全在各人。无论历史还是现实,小人物的悲欢辛酸都本不足以引起太多的关注,亦不足以传之史册,惟有心者才能触摸其中被名人光环和历史芜杂遮掩了的人情世性。相比史册中的帝王将相社会名流,或许底层人物的故事更贴合大多数平凡读者芸芸众生,更蕴涵生活与生命的真谛!
谨以此文致敬千年以前的歌女与诗人!
2020-10-10初定稿,2020-11-2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