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宜修宜修,又是那个痴心女子在闺中轻吟浅唱?
时隔多年,纵使已不在那浮华人世多年,听到这赋我却忍不住再一次从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赎罪千年,臣妾却还是忘不了;可是,皇上,轮回千载中,你可曾在哪一次度过往生石边时,想起那一世的我?
最美不过相逢时!
臣妾永远都记得,那一天的风特别轻软,臣妾还是二八芳龄的懵懂少女,从云山寺求完姻缘签,一颗心满满都是期待。甚至,臣妾现在都能清清楚楚记得那签上述: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下山前,臣妾看那山上桃花开得正艳,童心乍起,支开侍女侍卫,轻移莲步,陶醉在花丛。皇上信不信缘分?反正臣妾是信的,不然,怎会在那十里桃花源遗失自己最珍视的苏记锻庄的真丝帕子?若不是缘分,又怎会恰被皇上捡了去?若不是缘分,又怎会在臣妾急急去寻时,皇上正在吟诵“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听到宜修二字,臣妾不争气的脸红了。皇上就那样拿着帕子,喃喃道:”宜修,丽质善装扮。当真是增之太长,减之太短,出群风格;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倾城颜色。”是时,春光乍好,臣妾正是少女娇俏颜色正好,一袭雨过天青色烟罗长裙,外罩淡粉色薄纱长衫,如水黑发只斜斜绾了个倭坠髻,余下的便松松散着,风一吹便轻盈飞扬着,同裙角一起扬起明艳的弧度。
臣妾也记得当时的皇上也正年少气盛,一袭紫袍衬得气势非凡,有一种年轻的张扬在里面。当真是“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当日臣妾落荒而逃,不几日就传来东宫太子的提亲喜讯,举家欢腾,只有我郁郁寡欢,为这不知名未见面的夫婿,也为了当日一见的心乱。满家的女孩儿在出嫁前是见不得未来相公的,婚期定在一个月后,当时真是……一个月后臣妾风光出嫁,正式成为东宫侧福晋。母亲只道侧福晋只是一时的,只要臣妾好好表现,假以时日正福晋之位便指日可待。可是谁稀罕呢,当时我心里头记着挂的只有那个器宇轩昂、令我一见倾心的风流少年郎呀!
直到揭开盖头,看到烛光下那张记忆力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当真是如在云里,当时臣妾一定很傻吧?皇上,你可能不记得了,臣妾却记得一清二楚。纵使事隔千年,可是臣妾仍记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呀!哪怕只是烛光中你不经意勾起的唇角,自是一分风流年少的不羁。昏黄的灯光下,你大红艳丽的金丝流苏垂下的重重叠叠的褶皱秾丽的让人不忍直视。
明明都尽在眼前,却偏偏又早已无处可寻。
转瞬一间,似水流年。江河犹在,情迁思远!情迁思远啊。
是谁在耳边絮絮叨叨“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叹臣妾当真是傻,誓言什么的,从来都是离不了口,却偏偏、却偏偏有口无心!
皇上还记得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吗?那个无辜的、尚未来得及享受便离开的小生命,那是臣妾第一次开始不满,不满为什么我们之间要隔着那么多人,那么多居心否侧的被嫉妒逼得丑陋无比的女人。可是当时臣妾还只是失望而已。知道姐姐应诏到府里照顾我,我只是不断庆幸孩子没了,我还有皇上,还有家人。
时值盛夏,外面蝉噪个没完没了,臣妾也就比平素清醒的早些,正待唤人,却听得里头碧纱橱里有声响,心下疑惑。当日姐姐在府里照顾,为图方便特地在臣妾的东厢房癖了隔间,姐姐就住在那碧纱橱。平日姐姐性子安静,不是好唠嗑不停之人,便屏气细细听了。可是,半盏茶的功夫不到,还不足以新月由柳后移至梢头、还不及朝阳带走露珠,却足以让臣妾从天堂坠入地狱!
真是彻骨的寒凉!
怪不得姐姐来府中几日不到,却越发娇媚可人,怪不得近几日皇上日日赶在午膳后探望臣妾,先几日刚没了孩儿,皇上也不过来了两回,怎的这几日越发来的勤了,我还道皇上是感念旧情,特地慰劳臣妾,却不知皇上这才不是感念旧情,这分明就是另寻新欢……好一个郎情妾意!却原来臣妾不过是那女郎织女相见之时踩踏的喜鹊桥!可叹臣妾还愚不自知,至今被你二人蒙在鼓里。
怨念疯长的滋味不是谁都可以承受得了的,那种感觉就像是生生拔出自出生起便根植于骨髓、融于血液的所有,莫管是从出生起父母所教诲的孝慈忠悌,还是少女心里那点可笑的执着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后仇恨、嫉妒慢慢的从心里的某个角落源源不断的涌出,浸透整颗心脏,再灌满血管,然后一丝一缕的融入五脏六腑、肌理发肤。
乌拉娜拉家的女子从啦不是吃素的!家族上百年来荣宠不衰所依靠的从来不是一张脸。只是,千算万算却算不过皇命浩荡!哈哈,皇命浩荡呀!你尽然不顾群臣劝阻,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迎了姐姐进门。可是几日后我便知我是多么天真、幼稚了!你们、你们全是骗子!什么可笑的一见纯元、怜其纯真可人,遂以大红花轿从正门迎至府中。当年臣妾走的可是东侧门,侧门而已,而今姐姐她,直接进了正门。好一个好一个,纯真可人!哈哈,这厢我们的孩子尸骨未寒,那厢他的亲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心它的姨母。真是好一个夫君,好一个姐姐!
我那可怜的孩儿,可怜黄泉路上你一人独行,可千万别冷到,那些牛头马面都不是好东西,孩儿切记离他们远远地,前日母亲托人送去的紫貂披风,赶紧的披上仔细冷到,奈何桥边的风太大,你可千万要当心,母亲,母亲一定不会就这么让你孤孤单单的走,那些人欠你的,母亲一定会替你讨回来,一一讨回来!
害人偿命,皇上您说呢?
姐姐进门那日,臣妾一举一动皆端庄得体,当真是一个体贴的好妻子、善良的好妹妹。可是,娇颜依旧,只是内里却已是翻天巨变。我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里流动的怨恨嘶吼的声音,灵魂里阴谋发酵的声音。这些,都是你们逼我的!
死后臣妾如果进不了天堂,你们一个两个的,也休想逃离地狱的酷刑!我会在阿鼻地狱等着你们,皇上,姐姐,你们可不要不来。
成婚不久姐姐便传来喜讯,母亲喜不自胜,拉着我的手反复唠叨,让我一定好好照顾好姐姐,莫被这府里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毒女人欺负了去。当真是可笑之极,不过,照顾好姐姐嘛,臣妾一定不负所托!
姐姐素来喜欢杏仁茶,可是有没有在哪一天想过:苦杏仁甜杏仁都是杏仁,你说这怎的一个那么毒,一个那么甜?明明都一样,明明都一样是女人,谁不了解谁,都是为人妻妾的,谁又比谁高尚的了多少?今天我对姐姐下了手,可是先前谁还记得姐姐她是怎样抢了本属于我的一切!抢了我的孩子、我的夫君以及我本该拥有的一切呢?
姐姐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一个血的祭奠,祭奠我逝去的曾今所有。既然再不能得到皇上的真心,那么好吧,你们也休想得到!
可是事实证明,仇恨就像是一个无底洞,它会吸干你的所有。然后将偏执、怨愤一一根植在血脉里,让人一天一天的堕落下去。你明明知道自己在走向一个不归路,却还是义无返顾的走下去。皇上,你说臣妾这是怎么了?
累了,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了,权利、金钱,又都算得了什么?后宫太冷了,哪怕再灿烂的阳光也掩饰不住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从发肤肌理到五脏六腑,一丝丝一缕缕,直至紧紧扼住整个心脏。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臣妾渐渐想不起皇上的样子了,即使皇上近在身边一伸手就能抓得住,即使皇上就坐在臣妾身边抬眼就看得到,可是却觉得皇上好像远在天边一样。我们就像两个渐行渐远的路人,一路陌生下去。分明臣妾四十不到,怎的好像早已年过古稀的老人一样,浑身充满腐朽的气息,就连一颗心也早已满目疮痍。
“行行重重重,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思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思君令人老,原来不经意间,臣妾与皇上早已分别了那么久了么。
大抵是景仁宫的雕梁画栋太冷冰,臣妾总是想起相遇的那天轻软的风,那样子轻软,直吹的人能掉下泪来;又或者是这凤冠太过沉重,重的臣妾总是忍不住想起早年绾着皇上最喜欢的流云髻,配上一身烟罗长裙的样子,风一吹就像能飞起来似的。皇上,你说这岁月怎的如此让人恼恨,曾经心心念念追求的,到如今反一文不值了呢?
突然间,好累好累,臣妾不想再走下去了,那就这样结束吧,一切都结束!
奈何的风一吹,臣妾的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恍惚间好像又到了那个相逢的下午。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谁家女儿俏如花。皇上,你说,若往昔臣妾少爱你一分,是不是就能在漫漫人生路上多陪你一程?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可笑可笑!哈哈,当真是可笑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