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勾销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空气中弥漫着浓浓冷空气的干爽味,四周是光秃秃的树干。周驰踩着自行车,身后带着一个长头发的女孩。看着女孩大大方方的笑容,比吹风还让人惬意。风经过他们,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毛衣上,她的长发上。今天他将要与她告别,他要去距离这里一千五百公里的地方找他的舅舅,到那里打工。

他约她出来,带她到树林散步,到野地里摘柿子,每一个都甜得像蜜一样。

自行车飞驰在路上,他时不时站起身踩,后面的她兴奋地叫喊:“快些,再快些。”骑到太阳发出他们吃的柿子那样的光,他们终于停下来了。女生叫陈茉,她喜欢周驰,周驰也喜欢她。

自行车停在陈茉家门口。陈茉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擦去了周驰的汗。陈茉对周驰说:“柿子真的很好吃,下次见。”周驰微笑地看着她说:“下次见。”许多年后,周驰回忆起那天他看向陈茉的那一眼,绝对是那一眼,让陈茉立刻确定了周驰喜欢她。

周驰坐上了去往紫州的火车,他坐在床上看着车外,窗户好像一幅动态的画。到了紫州,周驰见到了他的舅舅。舅舅挺个大肚子,浑身懒散的姿态,他的裤子上沾满了泥土,身上也有一些没洗干净的灰尘。

舅舅见到周驰之后脸上浮现喜悦的笑容,他笑起来露出几颗黄色的门牙。他说:“我上回见你是在你十三岁那年,六年不见,你长高了那么多。”他用手比划着,又补充道:“那时候你还没我高,现在我都抬头看着你了。”说完他笑了几声。

周驰跟着舅舅到了他打工的地方。他们没有直接去工地上,而是到了工人住的临时板房。这里走来走去的大多是戴着安全帽的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这些男人面无表情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用力地在地上随意吐痰。他们的脸上流露着对生活的倦意,每一个人身上都如舅舅那样残留着属于这里的灰尘,往周驰鼻子里灌入的气味也沾满了灰尘。

周驰跟着舅舅到了一个房间,舅舅指着一张下铺说:“你以后就睡这里。上铺可以放东西。”屋里是潮湿的味道,水泥地板上点点青苔。周驰把背着的包脱下来放在上铺。他伸手去摸上下铺的支架,已经生了锈,生锈的铁沾了水散发出血腥的味道。

舅舅帮着他一起铺好床就离开了,离开前他告诉周驰:“我在离你这里一公里的地方,我们不在一个工地,明早上工的时候我再去看你。”

周驰这个房间里除了他还住了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多岁从重庆来的一个维修工,负责工地吊篮的维修,一个是三十多岁的技术工人。那个五十多岁的维修工问周驰:“你介个年纪怎么干这过?”周驰说他不想读书了,想来这里试试。

维修工听了以后说:“介个怕是比读书苦多咯。”说完他干瘦的身体直挺挺地竖在床上,像一根筷子,周驰这样想。

第二天早上五点周驰就被喊起来了,他戴上昨晚发下来的安全帽,跟着工人去水池洗脸刷牙前往工地。进去工地,这里是所有人身上灰尘的来源。工人们四散而去,他们都前往自己的岗位上,每一个人都被生活拧上了一天的发条。周驰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带走,他把周驰带到了一栋水泥房,其中一个隔间里摆放着一堆铝材,那人说:“你今天的活就是把这堆铝材搬到六楼楼顶。”那人问:“你听到了吗?”周驰连忙点点头。铝材房是水泥砌的,在裸露的建筑里,睁开眼睛全是灰色的。

他搬起最上面的第一个发现胳膊使不上劲,铝材料是长方片状,只能用两个手抓住它移动,他吃力地搬出来。他抓住铝块往楼梯走,走到三楼,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他仰起头看上面几层,顿时力不从心。

他又抓起铝片,一步一步向上走,他脑子里想起陈茉,想她的微笑,不一会儿走到了六楼。

这样太慢了,一次必须要想办法多抱上来几片,不然走一趟很不划算。他立刻跑下楼,看着那一堆铝材,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试着一下抓起三片,他的胳膊蜷缩夹着铝材的两边移动。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移动着,到了四楼他感到手指有些麻木了,把铝材靠着墙边放下,刚一放下,手指中间感受到一阵钻心的剧痛,像被人用锤子砸了一下。他的眼泪不自然地被疼出来了,他迅速揉着两个手,小声叫了两声。大概休息了三分钟,他就一鼓作气把铝材抬到了六楼楼顶。这次比上次好一点了,可放下的时候,还是一阵剧痛。

他想了一下,一次拿一片太慢了,拿三片太疼了,他决定一次拿两片。拿两片果然要好一些,一口气可以抬到六楼,只是放下的时候,他总疑心手指有没有断掉。他来回上下第十趟的时候,舅舅来了,给他带了一个装满水的杯子,水有一点咸,舅舅说第一次干,要补点盐。

舅舅看周驰额头上的汗珠,憨憨地笑了。他说:“怎么样?很累吧。”周驰也笑了,点点头。舅舅说:“在工地干活你不能那么老实,不是他给你多少活你就一定要干多少,而是你能干多少就干多少。累了就歇会,没人看着你,又不是秦始皇修长城,不走就拿鞭子抽你。”周驰笑了。

他们坐在铝材上聊了一会就吃午饭了。舅舅给了周驰一些钱,足够他在这里用一个月的。周驰吃过饭后去睡了一会,下午两三点又到了工地,上午领他到干活的地方的人,给了他一副手套,那人笑着说上午忘了给他。

周驰戴上了手套,那手套一看就是很多人戴过,可是哪里有嫌弃的份儿。上午周驰连四分之一都没搬完,戴上手套果然舒服很多,第一趟放下的时候一点也不痛。下午六点就下班了,周驰只搬了一半。带他来的那个人过来看,什么也没说,笑着对周驰说:“好,下班吧,明天继续干!”

下班两个字胜过世上一切音乐。周驰回去以后,板房有专门洗澡的地方,澡房里四五十岁的男人们赤裸着上半身进去脱掉下半身。周驰有样学样。洗好澡以后才七八点,三十多岁的技术工人已经睡着了,五十多岁的维修工拿着一个有些生锈的铁碗泡面,面什么调料也没有,他往上浇了一点酱油吃得津津有味,他仿佛在解释着自己为何如此瘦弱。

技术工人似乎在嘴上套了一个大喇叭,他用尽全身力气打着每一个呼噜,像是河马生气的声音。周驰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自己和母亲吵架的情景,他不想读书离开了家。母亲做的面条比维修工的酱油面好吃多了,如果维修工看过他以前吃的面条,会吃不下去自己的酱油面的。他感到自己的脸上痒痒的,伸手去抓,湿湿的。

他忘记了自己昨晚是如何睡着的,但清楚知道自己早上是如何醒来的,他的手指不知怎么地比昨天任何时刻都要疼,弯不了直不了,痛得像打了麻醉把手指全砍了,现在麻醉过去了。他用手腕把水龙头打开,把脸伸在下面冲洗。再把手放下面冲洗,就好像在冲一块木头,水从手上滑下去,手一动不动。

他再被带到昨天那个地方,那人笑着说:“小伙子,今天总能搬完了吧。”周驰伸出手问他:“叔,我的手怎么那么痛?”那人说:“正常,你啥都不会,小工挣的就是这个钱,你要是想不疼,明天去找个师傅学技术。”

周驰说:“可是我这样今天搬不完啊。”

那人说:“这我可不管啊,人家上了年纪老头一天就搬完了。看你是新人,给你两天了,要么搬完,要么走人。”

他尝试让手指弯曲抓住铝片,像二百根针扎满他的手指,他一下叫了出来。又放下。他再抓起来,比上回好了一点,他死死抓着不放往上搬。在走上六楼的每一个间隙,他都想立刻扔掉手上的铝片,可是他知道一旦放下,就拿不起来了。

在第四趟搬完的时候,他坐在楼顶的地上,看着对面的楼房。他看到对面的楼房有一些吊篮上的工人,高高地悬在空中。他在想小工挣的是疼的钱,技术工呢?那吊篮肯定掉下去过,凡是会出问题的东西一定都出过问题。

他起身走下去继续搬了,他把昨天舅舅给他的杯子带到了这里,喝下整整一杯水,一直干到了中午吃完饭,饭后他立刻就睡着了。还剩下四分之一,整个下午他几乎一刻也没停下来,可是最后那人来的时候还是剩下一些。

周驰对他说:“我今天加班,全部搬上去我再回宿舍休息。”那人拍拍他的肩膀说:“好。”

一直送到了晚上八点半,周驰才全部搬完。回去洗完澡,他感到自己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维修工开始泡面,听着技术工人的呼噜声,脑子里一点想法也没有,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三天他又被领到一个新的铝材房里,那人说:“你之前是两天搬完一间,现在不行了,你要比之前强一点,我也不难为你,你就三天搬两间吧。”

周驰问:“我什么时候能去学技术?”

那人说:“等所有铝材都被搬完了。”

周驰不是忘了问有一共多少间,他不想知道有多少间。

他就这样又搬了四天,每一天对于他来说都是新的一天,那日子新得让他恐惧,他必须要从旧日子里汲取面对新日子的勇气。

直到第七天上午,那人对周驰说:“你今天可以走了,你被开除了。”

周驰问:“为什么?”周驰急了又补充道:“我每天都在拼命地干。”

那人说:“你搬到楼顶的铝材全都没放对位置。”

周驰说:“你也没讲要放哪里?”

那人说:“你还怪我了,你他妈的,学习学不好,推卸责任学得挺快,最没出息就是你这样的。”

周驰感觉到自己头有点昏。他说:“那你把我这些天的工资给我吧,我去收拾东西。”

那人说:“什么工资?你没干够一周,没有工资。”

周驰说:“你欺负人,你什么时候说了没干够一周就没工资了。”

那人皱着眉严肃地说:“啊,我没说啊,那我现在告诉你,知道了吧,好了你去收拾东西滚吧。”

周驰说:“我那么多天白给你干了。”

那人说:“那你现在去把那些铝材搬下来吧,我再找人去搬。”

周驰想冲上去打他,旁边冲出来两个工人拉住他。他对着天空大叫,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又感受了一遍,他想母亲了。他的力气被抽空了,他对着拉他的两个工人说:“你们松开吧,我不打他了,我现在离开这里。”

他们松开了周驰,他转身走回了宿舍。早上七点半,宿舍没有人,刚进宿舍他的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却没有发出哭声。闻着血腥味的每个夜晚,他都在想,那并不是床生的锈,那是他正在杀掉过去的自己。

他拿出舅舅给的钱,又把包里一直没开机的诺基亚手机拿出来装进口袋。他把衣服装进了包里,有一个昨天刚洗还没干的外套也被直接塞进了包里,那外套散发着淡淡的酸臭味,像醋和汗的混合物。他没有管自己带的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2)

他走到板房一公里外的地方,看了看四周的建筑,突然感到很茫然。要去哪里呢?应该找个住的地方,再去附近打听其他的工作。他看到了一家旅店,一个三层高的旧楼,打听价格标间五十元一晚,他问老板有没有更便宜的房间了,老板说没了,标间是最便宜的。他想起包里湿的外套,把身份证给了老板,决定先在这里住一天。

他被带到三楼的房间,里面有洗澡的淋浴间,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椅子。他把书包放在椅子上,拿出那件没干的外套,铺开在床上,他打开衣柜,衣柜里有三个衣架,他取出来一个挂上,他没有把柜门关上,那样就干不了了。

他躺在床上,打开了手机。手机显示母亲三天前打过的两个电话,其他什么也没有。他装上钱和房卡出门了。

紫州的大街灰蒙蒙的,路的中央空空旷旷,来往的车辆不多。周驰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路过了一家家超市,五金店和饭店。他走到一个公交车站站台看到了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男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了周驰,小声在他身边问:“兄弟要找工作吗?”

周驰问:“什么工作?”

男人说:“保镖。”

周驰说:“工资可以日结吗?”

男人说:“工资就是日结的。”

男人说:“你有什么东西可以押在我这里的吗?”

周驰说:“没。”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男人问。

“我有喜欢的人。”周驰说。

“什么意思?”男人问。

“心里有喜欢的人不会干让自己看不起的事。”周驰说。

男人犹豫了一下说:“好。我信你一次,这衣服是新的,头盔明天给你,你明天早上八点换好衣服来找我,就在公交车站那里。我带你去工作的地方。不要带着衣服跑路了。”男人把手里的衣服给了周驰。

周驰说:“好的。”

周驰回到了旅店已经是傍晚,他看手机依旧是什么也没有。他把窗帘拉开,安静地躺在床上。天花板上有陈茉的微笑,熟柿般的晚霞。光从窗外斜洒下来,照不进少年的心事,只把孤独映衬得美丽一些。房间里弥漫着木板的气味,时光被禁锢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又慢慢复活了。

周驰一夜惊醒三次,担心错过八点的机会。他第三次在五点半醒来就没再睡了,他洗了个澡,做了二十五个俯卧撑,换好了衣服,他跑到淋浴房的镜子里看看自己。

他七点就到了公交车站,等了四十分钟男人来了。男人今天没有戴墨镜。男人看着他这一身保安服,他浓黑的眉毛,一米八五的身高,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男人说:“我叫杨子彪,你以后叫我彪哥。你是讲信用的,走吧。”

周驰说:“好的彪哥。”周驰跟着彪哥走,走在灰蒙蒙的紫州,灰蒙蒙的时代。

走到了一辆冲洗干净的桑塔纳面前,彪哥坐上驾驶位,让周驰上车坐副驾驶。车上只有他们两个,彪哥把周驰面前的车抽屉打开,取出墨镜让周驰戴上,还告诉他等会下车把后面帽子也戴上,周驰答应着。周驰看着窗外,现在不是灰色的了,是黑色的。

车停在一个KTV的面前。彪哥带着周驰到了一个房间里。里面坐着一个光头,光头放松地坐在沙发上,两只手自然地垂在上面,光头的眼神像狙击枪的瞄准镜,被他盯着就浑身不舒服。

房间里散发着浓浓的酒味,仔细闻还有什么其他的味道,后来周驰才知道那是人呕吐物的味道。

彪哥交代周驰,等会彪哥坐着,周驰站在他身后。彪哥进去坐在光头的左边,周驰就站在他的旁边,光头盯了他一眼,幸好戴了墨镜,周驰闪躲的眼神没被看穿。

彪哥说:“韦总,你要的人带来了。”

光头说:“还是昨天谈的价钱吗?”

彪哥说:“啊?什么?”

光头说:“一条腿十五万,不是你说的吗?我现在就找人给他砍下来。”说完,光头面无表情地往周驰那看了一眼。周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迎上了光头的眼神,光头笑了一声。

彪哥说:“韦总我怎么没听懂你说的话,你不是要找个人跟着你吗?”

光头笑着说:“开个玩笑,看一下你带来的人胆子怎么样,不错。你靠谱了一次。”

彪哥对周驰说:“叫韦总。以后我是你大哥,他是你大哥的大哥。”光头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周驰说:“是,韦总好。”

韦总说:“诶,你坐下,你多大了?”

周驰坐在彪哥旁边说:“我十九。”

韦总说:“你这个年纪怎么不读书了?”

周驰说:“不想读了,想早点出来奋斗。”

韦总说:“好,奋斗好,人各有命,我们有缘分啊。你以后跟我和子彪混。”

周驰说:“好的,谢谢彪哥和韦总。”

韦总沉思了一会儿,半响他说:“先别急着谢我们,我要和你说明白,你再决定。我们是黑社会。”

周驰觉得眼前这两个人比工地上那些人白多了,社会比黑社会黑。

周驰说:“我跟着你们干。我最看不起表里不一的人,你们讲义气,我想跟你们混。”

韦总笑了说:“好,说得好。子彪,就他了,以后跟我。”

彪哥说:“好的韦总。”

彪哥把周驰带走了,送回到公交车站,对他说:“你去把你的行李收拾一下吧,我给你安排住处。”

周驰在回来的路上摘下了墨镜,说自己如何如何紧张,彪哥说那是他的老板,你以后跟他,比上学强多了。周驰笑着,他看到了路上的人们都恢复了颜色,阳光出现了,眼前没有灰色了。

回到旅店,周驰看到手机有八个母亲的未接电话。他打了过去。

母亲接通电话没有问周驰去哪里了。她说:“你舅舅说你干不下去跑了,本来今天就要发工资了。我就说你吃不了苦,早点回来读书吧。考上大学是多少人的梦想,你考上了还不上,有你那么傻的吗?”

周驰本来想解释的,他想念母亲了。可是母亲这番话又让他感到没有解释的必要,他说:“我不要,我不想回去。”母亲一听急了:“那你想干嘛。家里没有钱让你在外面游荡。”周驰说:“我不用你们给钱,我自己能养活自己。”说完,周驰把电话挂了。他突然感到浑身无力,躺在床上躺了五分钟,眼泪顺着眼角静静地流下来。他起身摸摸挂在衣柜的外套,已经干了。他把他装进包里,擦干泪水,背着包拿着房卡关上了门。

彪哥在外面等他,已经帮他把昨天的住房费交了。他坐上彪哥的车,离开了旅店。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命运已经在暗中动了手脚,周驰决然上车离去的背影拉长了那个时代,却不可名状地缩短了他的一生。

飞快的日子,周驰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年。到了今年六月五日,周驰的生日。韦浩让他俩中午午饭来他办公室。彪哥开车去接的周驰。

韦浩办公室有一张茶几,茶几上摆了一个生日蛋糕。他们俩进办公室看到蛋糕,周驰笑着说说:“谢谢浩哥。”韦浩点点头,让他俩坐下。

韦浩说:“今天没什么事。一个呢是给周驰过个生日,毕竟咱们兄弟,我这个当大哥的,还没给你过次生日。听子彪说啊,每年都是你们两个去烧烤摊喝到烂醉哈哈。”

彪哥说:“没怪过你。”

周驰说:“哈哈另一个呢?”

韦浩说:“另一个也是小事,武进大道那边负责人叫康城是吧?”韦浩看向彪哥。

彪哥说:“是的,你之前见过小康。”

韦浩说:“他前阵子跟我说,他想单干一个馆,让我们投资,他负责,赚的钱四六分。他说如果我不同意,他就带着他现在手下的人集体辞职。”说完他笑了一声。禁枪的国度,拳脚是更为直接的势力,他们笼罩着这座城市。

周驰说:“浩哥意思是和上回王路一样处理?”

韦浩说:“诶,别埋一个地方。”

周驰听了点点头。韦浩拿起蛋糕刀切了三块,说,吃蛋糕,我专门给小周挑的,尝尝。彪哥接过来吃了一口。周驰吃了一口上面的黄桃。

彪哥说:“嗯,奶油很好。”

韦浩说:“这几年街道的监控都比之前多了不少,不知道哪天风向变了。你们做事情要更干净,更当心一点才是。”

周驰点点头说:“嗯,这蛋糕选的不错,是好吃。谢谢浩哥。”

韦浩笑了说:“是吧,我儿子喜欢吃蛋糕,经常看他妈给他选,时间长了我也知道什么样的蛋糕好吃了。”

饭后周驰回到了家里。他住着大房子。可是每次回到家里,他的心很空,他不知道什么原因,或许是这么多年一个人太孤单,或许是他有点不认识自己了。

陈茉去他家找过他,周驰收到了陈茉给他的信,信是母亲给他的。信上只有几个字:我一直在等你。周驰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很久,看得不认识这几个字了。那份喜欢被他压到了心底最深处,喜欢不是旧报纸,随着时间的流淌沾满灰尘;喜欢是酒,随着时间发酵出爱。

(3)

五年后扫黑除恶,周驰在自己家中被捕。警察到他家的时候,他微笑着为警察开了门,仿佛早就做好了准备。负责审他给他做笔录的警官叫严明玉。这天上午是第一次审他。

“周驰,两年前,你们浩恩集团被手底下的人王远明,刘向陷害,他们串通底下的人蓄意报复你们,你们被黑吃黑了。杨子彪在那次纷争中为了保护韦浩中了七枪死了,据我们调查你们三个人的关系十分密切,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为什么你却在英国?”严明玉问。

“当时韦浩让我去英国谈一笔很大的生意,如果那件事做成了,我们的钱就能全部洗白,以后就不用背上黑社会的名声做事了。那几年不断传出来国家要扫黑除恶,所以韦浩要求必须我亲自去。”周驰说。

“你回国以后发现杨子彪和韦浩都死了。”严明玉说。周驰没有吭声。

“韦浩是你找人杀的。”严明玉说。“为什么?”他问。周驰还是一声不吭。

他记得五年前他和杨子彪一起杀康城的夜里,他们把他的尸体和一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坟埋在一起。杀完以后杨子彪和周驰一起回到了他的家里喝酒,他们喝了三瓶红酒以后,杨子彪问过周驰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说你最看不起表里不一的人?”

周驰只有在杨子彪面前能完全卸下心里的防备。他说起他在工地上遇到的事,杨子彪听了一直在笑。

周驰问杨子彪为什么要干这行。杨子彪说:“我以前不这样的。我从小到大没打过人,我妈都说我手善,见不得人家疼。”

他又打开了一瓶红酒,深呼吸了几下说:“我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结婚了,她特别爱我,她洁白的皮肤,温柔的声音,我这一生就爱过她一个女人。家里的家务,婆媳关系,别人家有的问题,我家从来都没有,她是那样贤惠漂亮。后来我们装修新房,隔壁也住着一对夫妻,他们经常来说我们装修的太吵了,我和老婆就赔笑脸,我给他们送烟送酒赔不是。有一天我在上班,老婆自己去监工,看人家装修,那个男的又去了,他要装修的人停下来,他要睡觉今天不准装了。老婆就和他说我们要装好了,哪家哪户装修都吵,麻烦担待一下。对不起,改天请他们吃饭。”

杨子彪说着说着有些哽咽,喝了口酒,低下头又快速地呼吸了几下,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那人看我老婆好说话,我又不在,他就叫老婆到他家里去商量一下,老婆以为他老婆也在家,想把这事好好商量。到了他家,他一巴掌抽晕了我老婆,把门锁上了。完事以后,他……他怕我报复,把我老婆……老婆从七楼推下……下去了。直接......直接摔死了。”

周驰听得眼泪直流,他为彪哥感到难过。

杨子彪已经满脸泪水,眼泪一颗一颗从脸上划过。过了好一会,他才能接着说:“他给了那些装修工人一笔钱,让他们一口咬定是我老婆自己不小心踩空了掉下去的。那时候哪里有监控,我知道了以后,疯了一样跑过去,我发疯一样问那些工人,怎么可能会踩空,那么大个活人。我报警了,那个男的叔叔是公安局的局长,压根没人理我,人命案的案宗和小型偷窃案放在一起。那段日子我每天回到家,闻不到饭菜的香味了,再也听不到,我最爱的老公回来啦。后来我完全没办法去工作了,我失了魂一样。我走在路上走着走着会撞到电线杆,以前我觉得那样的人都是装的,那时候我才知道人是真的睁着眼睛却看不到自己眼前的世界。有一天其中一个装修工人不知道从哪得知了我丢掉了工作,整个人也像疯了一样,他来我家,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我。”

周驰听到之后沉默了很久,他问了一口酒说:“你杀了那个男人?”

“没,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我和那个工人那个时候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叔叔是警察局局长,我那时候想立刻杀了那个男人,工人劝了我很长时间,我们就一起去了警局报警,他作为我的人证。警察让我们等两天,他们要整理案件的全过程,我配合了笔录,第三天那个男人就搬家了,警察局也不逮捕了,给我的交代是,一个人证构成不了证据链。”

周驰说:“他妈的这世界上就是该死的人太多,应该好好活的人死了。”

杨子彪说:“我和韦浩是同事,我失业后,他就来找我,知道了这些事。他就和我说了他的想法,我再也不想那样憋屈地活着了,我心想那就跟他干吧。这些年他确实没有亏待过我。”

周驰一口喝光了酒瓶里的酒,又开了一瓶。

杨子彪笑了问他:“那你心里对这个社会的仇恨应该很早就放下了吧。”

周驰说:“嗯,和你们干个一个月就不恨了,我现在比他们坏多了。”周驰和杨子彪笑着。

杨子彪说:“那你觉得我们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吗?”

周驰沉思了一会,半响他说:“彪哥,和你说心里话,我现在后悔了,可是……现在已经没回头路可以走了。”

杨子彪说:“我也后悔。我后悔我们输了。”

周驰问:“输什么了?”

杨子彪说:“输给那些坏人了。我们被坏人变成坏人了。”

周驰笑了,他说:“下辈子不这样了。”

如果可以的话,这辈子他也不想输给坏人,他想和命运一笔勾销,周驰心里想。他和彪哥干杯,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周驰听到了陈茉的谢谢,杨子彪听到了老婆对他说晚安。

今天是最后一次提审周驰,他如果再不交代他为什么要找人杀了韦浩,就不会有任何减刑的可能了。窗外的天黑了,云遮住了月亮,太阳离开了这里。

严明玉点着了一根烟,递到周驰嘴里。

“周驰啊,你这抽的可是喜烟。我侄子今天结婚,诶我侄子和你一样大。这是从他婚礼上拿的。你今天该说了吧,再不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就见不到下一面了。”严明玉说。

“严警官,我已经做好了死刑的准备。就算减刑也只是死缓,我做了那么多坏事,这是我应得的。”周驰微笑着说,他接下嘴上的香烟。

“那可不一样,死缓有争取无期的机会,立即执行完全没机会了。”严明玉说 。

“无期也是苟且偷生,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周驰说。

“你爸妈来了,现在就在警局门口,我想这两者对他们不一样吧。”严明玉说。

周驰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后靠在椅子靠背上大笑着说:“严警官,这是什么老套的剧情。”

严明玉说:“你不说我们也早晚会查出来,只是那时候你已经没机会知道了”

周驰说:“那就辛苦你们了。”

周驰的手腕时不时会碰到冰凉的手铐,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回忆起了许许多多的过去,他记得那个铝片多难搬,他记得陈茉的笑脸,杨子彪的仗义,又碰到了那冰冷的手铐,他恍然回到了座位上。

周驰和严明玉又聊了几句,他们喝了一杯酒,严明玉收起了笑容,他皱着眉离开了审讯室。周驰被带走了,他没有了审讯的机会了。

下个月柿子该熟了。风吹散了严明玉吐出的烟圈,放在他办公桌上的喜帖上写着:新郎:严诚,新娘:陈茉。

天亮了,阳光从云层之中照射下来,又一个年轻人满怀期待地走向社会,走向自己的未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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