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正巧是星期天，餐馆提前用红纸在大门上贴了本日不营业的通告。

这样的上午十分美妙，不用上学，也不用写作业，凉凉的空气里有刚洗过的衣服的清香。爸爸给我热了一杯牛奶就去晾衣服了，让我自己拿饼干当早餐。

橱柜里有普通甜味的和肉桂味的饼干，是我每天的早餐，我喜欢吃的时候把它在热牛奶里泡一下。今天橱柜里有一堆怪异的报纸，我好奇地把报纸掀开，底下是一个红色的月饼盒。

啊，捡到宝了。我应该是吃过月饼的，不记得在哪里，不记得什么时候，但记得是好的，是让人开心的味道。

我从厨房往阳台大喊：“爸爸我要吃月饼！”他一听，赶紧扔下衣服赶过来，“不行不行，这是老早托了其他回国进货的朋友带过来，一会儿要当礼物送人的，不能拆。”我管那么多？抱着盒子怎么也不肯撒手。他跟我说了一通道理，我似懂非懂地听着，却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心里又急又气又不解，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真的好想吃月饼。它就在眼前，可是为什么好好的月饼一定要送给别人，却不能给我吃一块。眼看爸爸就要把盒子收走藏起来，我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干脆一把抱住月饼盒钻到小餐桌的四个桌腿中间，再把盒子塞到屁股底下，像母鸡孵蛋一样气哼哼地坐在上面。爸爸见我耍无赖也很生气，便不再说话，坐在桌子边大声地把报纸翻来翻去。

父子俩在厨房里僵持不下。

从桌子底下是看不到墙上的钟的，只能听到秒针走动的声音。嘀，嗒，嘀，嗒，有序而缓慢。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了。好无聊啊。我的腿已经发麻，稍微一动就好像有千百只蚂蚁叮咬的刺痛。又想去厕所，憋尿的感觉让我浑身难受。我在桌子底下动来动去，但就是不出来。我是不甘心投降的。

不知道又嘀嗒嘀嗒地过了多久，电话响了，爸爸出去接电话，我才如释重负地飞奔去了厕所。上完厕所一身轻松，跑去阳台上扑通扑通地踢了一阵子皮球，厨房里拼了小命要守护的“宝物”也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爸爸把家里清扫一番后就带着我出门，到镇中心一个西班牙朋友开的小咖啡馆里闲聊。我管他的这个西班牙朋友叫何赛叔叔，他的妻子玛丽亚身宽体胖，行动笨拙，但对人总是慈眉善目。每次爸爸带我去他们店里串门，她都会从柜台里拿出新鲜的橙子，用店里的榨汁机给我榨满满一大杯新鲜橙汁。他们的孩子马尔塔是一个亚洲面孔的小女孩，是他们费了好多年的功夫才最终从中国领养回来的。马尔塔比我小两岁，但今天她不在店里，我只好自己百无聊赖地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用吸管往酸酸甜甜的橙汁里吹气泡泡。

爸爸跟何塞和玛丽亚就在旁边的桌子，喝冰啤酒，抽烟。他把一个棕色纸袋递给何塞，“让朋友从中国带了一点心意，你们尝尝，之前的事，多亏你们帮忙了。”我听到这话，猛然想起月饼来，眼看美味的点心就这样到了别人的手里，我不解又不甘，看到脚边一颗碎石，便用力踹了一脚。没想到这一踹，膝盖正好撞到了手里拿着的杯子，没喝完的半杯橙汁撒在地上，杯子滚了几圈，沾满沙土。大人们听见声响，回头看见狼藉的地面和撅着嘴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我。玛丽亚立即起身解围说：“没事没事，我去拿水冲一下就好了。”爸爸有些生气，把我拉进店里，让我站在柜台旁边好好反思。店里还有几个买完单坐着聊天的客人，我感到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的后背。羞耻、委屈和不解都变成泪水在眼里打转，明明今天是过节，明明天气这么好，为什么要说我？为什么要把好东西给别人？我扁着嘴看着自己的鞋尖，眼泪啪嗒一声正好落在鞋尖上。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回家的路上我仍有些赌气，也不跟爸爸说话。低着头在前面一顿猛走，还故意咚咚地把脚步踏得很响。

吃过晚饭，爸爸让我乖乖等着。他去烧了一壶热水，泡了两杯菊花茶，然后变魔术般从橱柜里拿出那个红色铁盒子来。方方正正的大红色金属盒子，盒盖上有浮雕的金色牡丹花图案。里面原本放着的四块月饼少了三块，还剩一块，圆圆的月饼用单独的塑料袋包装着，旁边还有一个印着菊花和月亮的小袋子，里面装着米白色的一把塑料小刀和四把双齿小叉，精巧无比。我眼睛一亮，感觉幸运就要降临到我头上，悄悄地坐直身体，闭紧嘴巴，把手放到膝盖上，呼吸也变得轻轻的，生怕任何自己一个突然的动作或声响就会让爸爸改变主意。

我期待着的好事啊，请你按照现在的走向继续发生吧。我在心里默念着。

一个白色小茶碟盛着一小块切得平平整整的月饼被放到我面前。黄澄澄的饼皮散发着蛋香、奶香和烘烤的焦香，两个平滑的切面露出茶色的莲蓉和渗着油的咸蛋黄。我先用牙齿珍惜地啃掉月饼外面的皮，它又香又酥，颜色深的部分香气更浓。然后再吃茶色的莲蓉，用手指剥一块下来含在口中，它就像一块甜蜜的云一样慢慢化开。真甜，好开心。最后碟子里就只剩下一小块沾了少许莲蓉的咸蛋黄，这是最好吃的部分。我把有些松散了的咸蛋黄和着剩余的莲蓉放在手心里使劲一捏，捏成一个团团，再把捏紧了的蛋黄团团放回碟子里滚一圈，碟子里的碎末末就像滚雪球一样裹了上去。蛋黄的咸味和莲蓉的甜味，正想好好品尝，一不小心却已咽下去了。真好吃，好满足，没有了啊，真可惜。我舔舔嘴巴，一口气把一大杯菊花茶喝了个底朝天，感到浑身都暖暖的，甜甜的，有点想睡觉。

抬起头才看见爸爸一直坐在对面，他看起来心情不错，“去刷牙吧”，他微笑着对我说，然后便转身把桌上的杯碟放进水池。

钻进被窝的时候我仍然握着那一袋像玩具一样小巧的没有开封的塑料刀叉。下次见面我要把它送给马尔塔，我愉快地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