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年关的时候,九华山脚下浩浩荡荡地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山下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剔透,从山间的密林陡峭处流淌下来,经过一个小小村庄。村子不大,约莫二三十户人家,世代耕种为生。因为临近九华的缘故,所以大多是将农作物担上山去,卖给山上大罗寺里的僧侣师父。而每到逢年过节,大灾小难的时候,山上体恤这一份躬耕之情,大多也会派遣和尚下来做场法事,忏经祈愿,庇佑村民。久而久之,村中人人信奉佛法,淳朴敦厚,俨然便是一处世外桃源。
溪边本无树,可年中的时候,村子里新搬来了一对小夫妻,据说是山上果严禅师的亲戚,前来投奔的。那果严禅师年纪轻轻,不过而立之年,却已是大罗寺中三大殿之一的药师殿的殿主,深得村民顶礼膜拜。听说这对小夫妻是果严禅师的亲人,村民自然是诚惶诚恐,打点招待得无微不至。那小夫妻俩也非常人,虽然穿着朴素,满面风尘,但待人接物,举手投足,莫不令这些村人啧啧称奇。那丈夫倒也罢了,不过是谈吐时常掉几句书袋,令人难以听懂。妻子却是美艳无俦,秀丽端庄,一身布衫也难掩绝色,险些连老村长的眼睛都看直了。
丈夫自称姓荆,名叫荆凡,妻子便唤作柳娘。二人本拟择一处田产安居,可柳娘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却一眼相中了那条小溪,荆凡自然依她。二人不再挑地,而是在溪边盖了一间木屋,用篱笆围了一片空地,种一些花草,养了几只小鸡小鸭,还从村长家讨了一条刚出生的雪白小奶狗,说是用来看门护院。没过今天,荆凡便往市集上去买了一批树苗,开始沿着溪水两岸,种了一排桃树、柳树。
村人只道是小夫妻俩玩耍,起初也没当一回事,可过了几个月,那荆凡好似上瘾了一样,竟然种了满满十里,把一条小溪两岸都栽得有模有样,还请石匠打了一批青石砖板,说是要铺成小路,方便村人打水。这是善举,村人自然无不喜欢,只是有时候私下聊天,也不禁嘀咕,说这些事都是只出不进的使唤,不知道这小两口靠什么赚钱养家呢?
有些热心的大婶看不过去,以为这是城里来的读书人家,眼高手低,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便有事无事过来坐坐,拐弯抹角地劝上几句。柳娘待人接物极为和善,只要来人作客,定是摆出瓜果茶点,无论对方说什么,都含笑点头,最后客客气气地送出门去。只是事后二人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分毫不改。几次三番之后,倒是村人都不好意思再上门打扰,自觉吃了人家不少好东西,反而争相邀请他们来家中做客,杀鸡择菜,弄得好不丰盛,让这对小夫妻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偶尔夜深人静之后,他们也不是当真没有听进村人的话。那柳娘也真的问过几次荆凡:“他们都说咱们不是过日子的样子,你说这种树养花,倒也真的都是只见出钱,不见挣钱,要是钱都花完了,咱们怎么办?”
荆凡“哦”了一声,却是满不在乎。他新打了两张藤椅,仿的是京城里时兴的富商老爷最爱的款式,叫作摇椅。如今趁着夏夜,往院子里一摆,舒舒服服地躺上去,手边早摆好了瓜子点心,天边银河繁星,明月如水,山风吹过,溪上清凉,正是当襟飘摇,疏风满怀,好不自在。听了柳娘问话,随口道:“什么时候没钱了,我便再去山上,跟那小和尚讨去便是了,莫要操心。”
柳娘笑道:“人家果严大师好心收留咱们,你倒好,成了赖皮糖了。说好了咱们归隐田园,耕织自在,你怎么好去寺里跟菩萨伸手?”
荆凡哈哈一笑:“我是跟他果严伸手,又不是跟菩萨伸手。阿瑶你不知道,那大傩寺号称佛门祖庭,江南第一,江湖地位自然不用说。在这平民百姓之中,更是香火鼎盛,富甲一方,每年光是城里大户供奉的长明灯钱都像流水似的。他身为庙里的药师殿主,还能短了吃用?你说咱们俩过个小日子,才能花多少啊,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呢。何况他既然当我喊一声‘表弟’,如今表哥有难,他来接济一二,岂不是理所应当的?”
柳娘伸出手指,在他眉间摁了一下,嗔道:“就你道理多。可别坏了人家禅师的修行。”
“坏不得,坏不得。”荆凡摸摸下巴,说道,“我明日就去跟他再讨要一些,马上都快过年了,我也懒得多跑,索性这次多要点……你看二十两好不好?正好给你添一件新衣裳,我也买把好点的柴刀……”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柳娘却听得格外认真,想了一下,说:“要不二十五两吧,村子里还要人情走动。大过年的,不还得备点糖糕红包,给孩子们留着?”
荆凡“嗯”了一声,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柳娘手心,笑道:“那说好了,就二十五两。”
这一天晚上,就在农户荆凡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着满天星河,盘算着明日如何去寺庙里敲诈一个无辜的和尚二十五两银子的时候,整个江湖已经被掀得天翻地覆。
江南六大世家;中原十三堂;蜀中藏兵楼、剑阁;八闽外道;太上道门……无数门派下了密令,无数高手宗师寻遍山林荒野,都只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就是找到那个忽然封剑留书,归隐田园,据说将无数剑法秘籍,神功秘要埋在某个无名荒谷里,还带走了一柄昔日剑炉老宗师打造的绝剑“云虬”的天下第一高手,“剑尊”谷雍容。
有人想要报恩;有人想要寻仇;有人贪图武功秘籍;有人收集天下名剑;更有人想要他出来主持公道、声张正义。江湖上有千千万万个人,他们就需要千千万万个谷雍容。可从来没有人想过,也许真正的谷雍容,只想安安静静地在小溪边种一片春风桃李罢了。
二、
荆凡走进寺庙的时候,果严大师正在给有缘的香客解签。
山上风雪飘摇,吹动金红色的宽大僧袍,猎猎鼓舞。果严大师本来便生得一副好相貌,如今轻拨念珠,双目微阖,面上宝光流转,神色说不出的悲悯慈祥,浑然不似凡间人物,看得周遭香客无不心生敬畏,更有几位老者颤巍巍地便要跪下磕头。大师连忙上前,口宣佛号,轻轻扶起老人。
果严大师不过而立之年,便如此受人尊敬,并非是没来由的。前几年的时候,临近的市集上出现了一场瘟疫,山下的村子里人人自危。这位药师殿主便翩然下山,孤身一人在村头石碑下念了三天三夜的佛经,并手把手地教会村人一些最基本的草药辨认和采食之法。果严一袭月白僧袍,眉眼清秀,宝相庄严,村人无不顶礼膜拜,以为菩萨下凡。后来又听说这位禅师武功极高,在江湖上也有偌大的名头,当年燕京城中佛、道两争,便是此僧以大神通法力催动二十四相地藏占察天人印法。此法据说是昔日华严秘传,威力极大,但是绝难修炼,若非通悟地藏宏愿,了却“地狱不空”四字真言的高僧大德,万万修炼不得。果严正是以此印法在佛道大会上立了大功,才年纪轻轻便接任了药师殿主的位置。
“表弟!咱又来看你啦。”荆凡浑然看不到这佛门圣地似的,大剌剌地踏进门中,高声吆喝着。
寺中香客无不侧目,几个信仰虔诚的,更是怒气冲冲,便要上前教训一下这个不懂礼数、冲撞佛门圣地的乡下人。正在众人议论纷纷,想找出这人口中的表弟究竟是谁的时候,果严大师的面色却白了一白,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转身便进了内阁之中。
荆凡嘿嘿一笑,自然而然地跟了进去,留下一众香客瞠目结舌,谁也不知道果严大师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位表哥。
一进内阁,烛火摇曳,檀香若有若无,一尊小小金身佛像供在龛中。房间不大,没有座椅,只有青石板上摆着两个蒲团,可看果严大师的脸色,丝毫没有请荆凡坐下来的意思。荆凡还没开口,果严大师脸色便沉了下来,低声喝道:“胡闹!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表弟!”
荆凡摊摊手:“总得找个由头,不然我总是找你讨钱,再多几次,村里人不得起疑心吗?我早便在村子里宣扬开了,人人都知道我有你这个表弟当靠山,所以个个都客客气气的,谁也不敢欺负咱们夫妻俩是外地人。”
“再多几次?”果严大师气得七窍生烟,手指几乎快戳上了荆凡的鼻子,“你还打算来几次?你这还有一点归隐田园的样子吗?”
“没办法啊。”荆凡叹了口气,往蒲团上一坐,抓了抓后脑勺,“练剑我是高手,可做农活实在不擅长,我一开始也苦恼了好一会,你说这锄头怎么就比剑还难使呢?可是很快啊,我就想开了,我是打算退出江湖,又不是真的非得种地为生。我表面上种种树,养养鸡,其实背地里你经常给我塞点钱,就当是接济表哥了。这么一来,我归隐田园,你慈悲为怀,岂不是两全其美?”
果严大师冷笑道:“你想的好事!说吧,打算要多少?”
“哟,和尚也会冷笑?”荆凡摸摸下巴,“说明和尚的佛法修为还不够深啊,我要代表佛祖惩罚你。”
说着,他一伸手,“二十五两,现银,家里等着回去买米下锅呢。”
果严大师愣了一下,摇头道:“你要是不退隐,别说二十五两,就是二百五十两,二千五百两,不也是伸手就来的事情?可如今上门找我,就为了讨这区区二十五两银子,又是何苦?”
“不一样,不一样。江湖太累。”荆凡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慢吞吞地说道,“我吧,其实没什么出息,就想轻轻松松地过日子,能耍小聪明蒙混过去就混,混不过去再想法子。人生短短百年,能放下的,多放下点,背着太累了。”
果严大师看他半晌,叹道:“你这惫懒家伙,明明是来打秋风,偏生能说出一套像模像样的道理来。”说着,他唤了一名小沙弥来,低声交代了几句,那小沙弥奇怪地看了荆凡一眼,但还是点点头去了。不一会便取回了一封银子,交到荆凡手里。
“荆施主,钱已经到手了,请回吧。”果严大师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语气冷淡,已是逐客的意思。
荆凡顿时眉开眼笑,点了点银子,往怀里一揣,也不废话,起身便走。
果严听得他的脚步声出了房门,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低低叹了口气。一旁的小沙弥好奇地问道:“师父,这个人是谁啊,你为什么要给他钱?”
“这点钱算不得事,我只是看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果严双目低垂,说道,“你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啊,还不是这样的时候,曾经一剑劈开过整个江湖呢……”
小沙弥目中透出惊疑神色,还不及再问,却听远处寺中传来爽朗笑声:“……哈哈,过年好啊,老少爷们都好……哎哟,您问这银子啊?这是我表弟给我拿去过年的。我表弟长得俊吧,我跟你们说,我老荆要是换身衣服,好生打扮一下,也保准不比他差……哈哈哈,你们来寺里送银子,我来拿银子,都好,都好……”
声音清脆疏朗,偏生内容粗鄙不堪,气得小沙弥七窍生烟,再看果严的时候,却见他面沉似水,一句话也不肯再说了。
三、
一转眼,就到了过年的时候。村子虽小,却也弄得有模有样,家家户户贴上了新联,在村口也放了炮仗,小孩子们换上了新衣服,追打着玩闹,大人们置办了酒席,大多都是一些土鸡啊猪肉之类的农家菜,十分地道。
荆凡和柳娘也不例外,柳娘舍不得杀自家的小鸡,便花钱去市集上买了几只回来,又遭了旁人的一番议论。从来都只有这农庄向市集里卖鸡的,这还是头一回有村人来买鸡。有邻家的大婶怕这读书人两口子不会杀鸡宰猪,闹出笑话,便好心来帮忙,谁知看到那荆凡拿了一把非常奇怪的黑色大刀在手,刀光闪烁间,肥猪母鸡都已尸横遍地。杀是杀了,但杀得血溅五步,不似是做菜,倒似是命案现场一般。
那柳娘也是古怪,好像见惯了这一幕,擦拭血迹,掩埋现场,不一会时间,就把院子又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不知道这两口子闹些什么,竟差点想要把杀好的鸡和猪都埋起来,坑都挖好了,才一拍脑门作罢,还听荆凡喃喃自语,说什么习惯了,习惯了……
到了晚上,荆凡和柳娘用过晚饭,便携手到左邻右舍家串门道喜。说是左邻右舍,但他们在溪边盖的这间木屋,实则距离村子还有一小段距离,算是孤零零的独门独院。等到他们进了村子,才发现村长家门口栓了几批骏马,屋里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这农庄之中,水牛、骡子都常见,唯有这骏马从来不曾见过。何况看着马匹上鞍鞯具备,旁边还挂着一把刀鞘,分明是江湖中人常用的坐骑。荆凡好奇,拉了一个过路的村民,问道:“村长家莫非有什么喜事,怎么这么热闹?”
那人奇道:“你们两口子还不知道?村长的小儿子学成本事,回家来了!”
荆凡恍然大悟,他听人说过,村长家的小儿子从小调皮贪玩,读书不成,种田不就,最后没办法,村长凑了一笔钱,把他送去了临近城里的“玉龙帮”去学武了。
这“玉龙帮”虽然在江湖中不值一提,但在这小小的村人眼中看来,也算得上是地方一霸了。没想到这小儿子颇有几分习武天份,竟然真的学成了几套刀法,混了个人样出来。这次是奉帮主之命,出门办事,顺道经过村庄,便请了同行的几位师兄、师姐来家中作客,喝几杯酒。
村人不曾见过江湖中人的威风,眼看这些年轻人各个鲜衣怒马,谈笑无忌,既是敬重,也是羡慕,纷纷来村长家中道贺,想要看个新鲜。
荆凡听说是江湖中人到了,自然不感兴趣,拉着柳娘便要离开,却听窗户里传来声音:“……咱们这番奉了帮主的命令,便是要找到那‘剑尊’谷雍容来。他既然退隐了,那武功秘籍和神兵利器对他来说自然毫无用处,若是本帮能得到一二,那飞黄腾达,自然指日可待!咱们帮主说了,那谷雍容不好认,可云虬剑好认的很。那把剑削铁如泥,似剑非剑,似刀非刀,通体是由西海铁精铸成,舞动起来隐有龙纹,咱们这次一路过来,就是探访有没有这云虬剑的下落……”
那说话之人显然酒过三巡,醉意上头了,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还有些大舌头。可荆凡听了这番话,却和柳娘对视一眼,再不提串门之事,而是往家里赶去。
“怎么办,你把剑扔了?”
“扔了干嘛,多浪费啊,以后杀猪还要用呢……没事,我给磨一下,让人认不出来就行。”
第二天下午,果严大师竟然亲身下山,来到这村庄之中。村人自然知道他是来找表哥叙亲的,便引他来到了荆凡的木屋外头。果严推门而入,只见荆凡正在低头磨刀,磨得一头大汗漓淋。果严奇道:“你搞什么名堂?”
“你什么你,连表哥都不会喊?出家几十年了,佛祖就教了你这么不懂礼貌?”
“……表哥。”
“哎,这才是一家人嘛。来,你嫂子猜到你要来,给你准备了千层糕,快尝尝。”
果严往屋里看去,只见柳娘站在门口,笑意盈盈。他知道柳娘恬静和善,仪态雍然,远非这个胡搅蛮缠的所谓“表哥”能比,不敢怠慢,双掌连忙合十道:“柳姑娘,一琴楼上别后,转眼四年不见了,姑娘风采更胜往昔,真是可喜可贺。”
柳娘微微一笑,敛襟还礼道:“大师言重了。外子性子惫懒,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实在过意不去。”
果严叹道:“谷先生要是有你一半的通情达理,小僧便可安心了。”说着,他低头看了荆凡一眼,忽然瞪大了眼睛,惊道:“你在干什么!”
“磨刀啊。”荆凡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你!”果严又惊又怒,连忙上前抢过他手中之刀,只见那原本该是剑锋的一侧已经被石头打得坑坑洼洼,惨不忍睹。另一侧则索性被折断了三分之一左右,剑身上的磨砂龙纹也已经被蹭得干净。昔日的神剑“云虬”,如今却只有那完好一侧的三分之二剑锋还在,单说外表,已经和一把破烂砍刀没有了任何区别。
“剑炉遗物,当今江湖已经十不存一。这把‘云虬’更是老宗师晚年所铸的几柄之一,前人心血,你如何能这么糟蹋!”果严显然是动了真怒,手指拂过剑身,说不出的心疼。
“我说和尚,你嚷嚷什么?这把剑毁了吗?”荆凡蹲在一旁,懒洋洋地问道。
“毁了,毁透了!我看,毁了的不只是这把剑,连你这个人也毁了!”果严气极怒道。
“非也非也,不是剑毁,不是人毁,是和尚你的心毁了啊。”荆凡接过那剑,随手往院子里地上一插,拍了拍手,笑道,“和尚,还喝茶吗?”
果严被他说的一愣,望着远处残剑,过了半晌才摇了摇头,双掌合十为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多谢施主赐教。是果严着相了。”
说着,微微鞠躬,转身便走。
荆凡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天,忽然转头笑道:“喂,阿瑶,你说这和尚也太好骗了吧。”
柳娘走过来,往他头上轻轻一拍,道:“真以为大师是谢你赐教?他是被你气得说不出话来,懒得搭理你了。你等着吧,下一次你再去要钱的时候,他一准拿什么有钱无钱都是虚相来糊弄你,看你怎么办吧。”
“啊?”荆凡一屁股坐在地上,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跃而起,追了出去,“表弟,表弟你别走啊,听我说,表哥错了,你回来——”
可是放眼望去,只有漫天大雪飘摇,溪边流水寂寂,哪里还有果严的影子?
四、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知道过了多久,溪边的桃柳都已经长大了。每到春天的时候,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村人无不啧啧称奇,念着荆凡的好处。
荆凡也不再种树了,他越来越像是一个地道的农户。上山砍柴,溪边钓鱼,甚至后来还买了一小片地,种一些土豆、青菜,自给自足。
柳娘还是老样子,每天在院子里喂喂鸡鸭,逗逗小狗。有的时候闲着无聊,她也会偶尔兴起,在院子里给荆凡跳一支舞。昔年一琴楼上,柳瑶的一舞何止千金?无数的王侯将相,富贾巨商不惜任何代价,只为了看这惊才绝艳的翩跹一舞。可是现在,甚至连奏乐都没有,她就这样在月色下,在夜风里,在两岸的桃柳和一条清澈见底的溪边,在这个籍籍无名的小村庄里,跳起了舞。
荆凡看舞的时候,会难得的喝一点酒,他会在醉眼朦胧的半迷半醒之间,折一根树枝,为柳瑶的舞行剑。顿时整个小院子里,翠绿色的剑气纵横交错,映得斯人如玉,舞在云端,几乎不是人间景象。
果严曾经撞见过一次这对夫妇难得的自娱自乐。他站在院外看了好久好久,等到舞歇剑断之后,他才悄然无声地走进这个小小院落,叹道:“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谷先生的一剑,柳姑娘的一舞,果严何其幸之。”
荆凡便哈哈大笑:“我剑也使了,阿瑶的舞也跳了,那和尚你呢?你会干什么?”
果严低头想了片刻,忽然笑道:“我会弹琴。”
“和尚怎么会弹琴?”
“农夫都会使剑,和尚怎么不会弹琴?”
荆凡顿时笑了起来:“是,你弹,你弹。”
果严走到院子旁边,拔起了那把被磨毁了的残剑,他盘腿坐下,放剑在膝上,屈指一弹,声如老龙行吟,清亮呜鸣,他吟道: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
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那剑身被荆凡磨了,早已厚薄不一,指甲弹上的声音自然也全不相同。果严将真气聚在指上,以阳气为琴背,阴气为琴弦,铿铿锵锵,竟真的以这把残剑为琴,奏出一首魏晋五柳先生的《归去来兮辞》来。
荆凡眯着眼睛,随着他的音律击节为拍,一首听完,才道:“你们会武功的就是了不起,能把剑当琴弹,厉害厉害。”
“树枝可以当剑,柴刀锄头都能御使真气,以琴为剑,不过是区区小道,不值方家一哂。”果严放下残剑,道,“只是这几年来,小僧心中始终有一事不明。”
“何事?”
“施主舍了江湖名声,归隐田园,这不出奇。可若真是有心归隐,又何必处处以高强的武功做这些农事?施主究竟是想要放下,还是不想放下?”
荆凡不由莞尔,抬头看向柳娘。柳娘也嫣然一笑,坐在他的身旁,笑道:“大师,柳瑶自小在一琴楼上长大,前二十年,除了跳舞,什么都不会。”
“一琴楼上柳瑶舞,燕京城头鱼龙惊。小僧纵在大罗寺中,也久闻大名了。”
“我其实是喜欢跳舞的,可我不喜欢把跳舞当作谋生的工具,当作我唯一的价值。所以我跟着雍容归隐江湖了。我归隐,就是为了可以自由自在地跳舞,不为钱,不为别人,只为自己,为他,为了舞蹈本身。”
果严扬了扬眉,似乎明白了什么。
“雍容也是一样,他是天才的剑士,剑已经在他的灵魂里,他的生命里,所以他才能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剑尊’。所以你问我们夫妻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这其实并不冲突。我们放下的是江湖,放不下的是舞蹈和剑术。我们归隐,不是为了一辈子不跳舞,一辈子不拿剑,而是为了真真正正的可以自由地跳舞,自由地练剑。”
果严想了一会,脸色忽然浮现出笑意,双手合十,低念道:“阿弥陀佛,多谢柳姑娘,小僧得了。”
他刚要起身,忽见荆凡摸了摸后脑勺,讶道:“阿瑶,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柳娘笑道:“不然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我就是觉得吧……我归隐了,可我还是天下第一啊。我是因为不想打架了,而不是不能打架。所以江湖上那些人吧,最好有点眼力见儿,不要来烦我,那我也不去揍他们。可他们要是真的来烦我,我就揍的他们连妈都不认识。我是归隐江湖,又不是自废武功,我有一身内力,拿来砍柴、锄地怎么了?还非得啥都不用才算归隐啊……又没人看着,谁管你呢。”荆凡喃喃道,“就这个和尚事儿多,还非得把道理讲得一套一套的。”
果严和柳娘相视一眼,不由莞尔而笑。
“施主这话……倒也有道理。”
六、
后来,荆凡夫妇始终没有要孩子。
果严来过几次,曾经问过荆凡为什么,对方是这么说的:
“咱们两口子想过这样的生活,是自己选的,可要是有了孩子,让他们怎么办?是也跟着我们当一辈子的农户,真的扎根在这土里了?我的这一身天下无敌的剑法,阿瑶的舞,是教给他们还是不教?不教的话,是不是对他们太残忍了?明明父母有这么多厉害的本事,却偏偏只愿意让他们当一辈子农民,种地为生。可教了的话,他们学会了之后,会不会想要出去闯一闯,见识一下这个天下?那咱们几十年来割舍下的江湖恩怨,会不会死灰复燃,再报到他们的头上?到时候又会惹出多少是是非非?”
一番道理,说的果严连连点头,万万没想到这个整天吊儿郎当的老友居然还存着这份细腻心思。
“所以啊——不生,不生。这辈子咱们俩扶持着过下来,挺好。”
有的时候,果严想起他的这番话,想起他说这番话时候看着柳瑶的眼神,心中会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从小在大罗寺中长大,根性猛利,佛法精深,从来没有为俗世中的任何诱惑动过片刻的心。金玉珠宝,名利酒色,于他不过是过眼烟云,从来没有放在过眼中。可只有这个时候,他忍不住会想,如果自己不是出家人,如果自己也在红尘中,也找到了这样可以相濡以沫、相依相伴的另一个人,安安定定地过完一生,会不会也很好呢?
这么多年来,“剑尊”谷雍容的故事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逾传逾夸张,逾神秘。到了后来,光是号称“剑尊遗坟”、“谷冢”、“云虬埋处”的宝藏秘闻,都不知道有过多少。
果严曾经耐不住好奇,来问过他的真假,可荆凡嗤之以鼻:“我这么懒的人,哪还会把什么所学录成剑谱藏起来?秘籍是压根就没有,‘云虬’倒是有一把,送你你要不?你要的话我这就拿来给你。”
果严只得苦笑连连。
后来也曾有人斩下双手,挂在燕京城门上,传言天下江湖:“愿以双手供上,请‘剑尊’出世,为我洗清这旷世奇冤。”
果严把这话传给了荆凡,荆凡听完了就瞪他:“你这和尚,告诉我这事干嘛?”
“那人斩了双手……”
“道德绑架啊,道德绑架啊。”荆凡痛心疾首,“如果真有冤屈,他这么一闹,根本不用我出手,我就不信江湖上还没有一个侠义之辈了?我武功高是武功高,难道武功高就欠这些人的了?就该一辈子奔波,给他们伸冤行侠了?”
“阿弥陀佛,我听西方有一句俗语,叫做能力越大,责……”
“和尚,你也知道我能力大,对吧。”
“不错,谷先生神功盖……”
“下次这种事情,我眼不见心不烦。你再跟我说,我就打爆你的秃头。我不仅有这个能力,我还说到做到。”
“……”
有的时候,果严也会问他。
“你这一身武功就这么失传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啊。”
“你为什么宁可带进棺材,也不愿找个传人?”
“谁说的,我找的啊。”
“你想找什么样的?”
“嗯……找个顺眼的,而且不会打扰到我归隐的。”
“莫非是村子里……”
“好了,和尚这么八卦,你其实是太上道门派来的卧底吧。”
“……”
更多的时候,他们会像普普通通的乡下老农一样,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聊一些有的没的。
“我其实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化名叫做荆凡啊?”
“我本来不是姓谷吗,谷通古,反义词就是今啊,我就姓荆啊。”
“您现在姓,荆。j-i-n-g,荆。”
“对啊,今啊,j-i-n,荆啊。”
“……谷先生,这么多年来忘了问了,您是哪儿人?”
“在下祖居金陵,怎么了?”
“哦……那敢问谷先生,小僧所在的寺庙何名?”
“大傩寺啊,怎么了?”
“呵……呵呵,没事,没事,忽然觉得有些有趣。”
六、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
村子里的少年渐渐老去,姑娘的脸上悄无声息地爬上皱纹。枝头南归的燕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春去冬来,寒过暑往,溪边的桃树开了花又谢了,柳树抽了枝芽然后枯黄,唯有溪中的流水,年年东去,永无止歇。
大罗寺的住持果严禅师,又一次下了九华山,来到了这个小小村落里。合寺的僧侣都知道,果严大师有一个表哥住在村里,是一个怪人。山下溪边的十里桃柳是他种出来的,村子里家家户户制作贩卖的木雕是他一一手把手教会的。他的妻子据说年轻的时候是绝顶的美人,可曾经见过的人现在大多都已经不在了。人们都只知道这个和蔼的老婆婆会弹琴,可能也会跳舞,但更多的时候,人们都只看到她和丈夫牵着手,在溪边散步。夕阳照在他们的白发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合而为一。
荆凡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老得连木剑都快拿不动了,可他的精神仍然很好,还是给果严开了门。
“小和尚,年年都来,你不嫌腻,我看你的光头都看腻了。”他一边弓着腰咳嗽,一边嘟囔着。
“老衲来看在世的表哥,于情于理,都是应当……何况除了你这儿,哪儿也听不到有人还喊我小和尚了。”果严抚了抚一把花白的大胡子,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温润如玉,依稀能看见几分年轻时候的影子。
几十年来,每年过年的时候,无论雨雪风霜,他都会亲自从九华山上下来,看一看这对老朋友。
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他却只见到了荆凡。
“阿瑶一个多月前走了,是寿终正寝。她走的很安详,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她在奈何桥头等我,等我过去带她一起走。不过也不用急,她可以等很久很久,她的耐心一直很好。我知道,她是怕我记挂着她,早早地来找她,想让我好好地活,我便答应了她。可是啊,她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过了大半辈子的这种生活一下子没了意思,树也没意思,溪也没意思,鸡鸭鱼犬也没意思,日出日落也没意思。”
“然后我才突然想通了,原来一直以来,我想要的不是平平淡淡的生活,而是她。”
老了的荆凡破天荒地没有请果严进屋,而是走了出来,反手关上了门。
“屋里没啥坐头了。几十年来你不都是一直想喊我去寺里过个年吗?走吧,今天我随你去看看大傩寺过年时候的气派风光。”
果严看了一眼被他关上的院门。
木屋依旧,院落依旧,甚至那把残剑,那把木犁,那些石桌石凳都依旧,可好似一瞬间都被风沙湮没,枯萎碎裂了。荆凡关上的仿佛不是院门,而是把那半生光阴,几十年日日夜夜的往事,连同那个离开的老婆婆一起,一同关在了时光的那头。
果严没有再看第二眼,他知道,这个院落已经没有了魂儿。
两个老人迎着漫天的风雪,走在九华山蜿蜒盘踞的石道上,一路走来,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大雪落在荆凡的满头白发上,好似融为了一体。渐渐地,果严发现好似不对劲,这个老朋友的眼神越来越暗淡,脚步越来越飘,走在他身边的好似不是一个躯干,而是一个灵魂,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虚无缥缈的苍老的魂魄。
他不敢说话,生怕惊扰了故友。
远远地,大罗寺的山门已经映入眼帘。果严心中一宽,若是荆凡在寺中圆寂归天,他自可以佛门无上大力,送这故友最后一程,庇佑他来生福泽深厚。
再走几步,忽然见到不远处的石阶之上,孤零零地跪着一个雪人。离得近了,才发现那不是雪人,而是一个少年跪在台阶上,大雪飘摇,覆盖了他的身躯,已经不知道跪了多久。果严每次下山之时,都是走的后山小路,不愿惊动寺中僧侣,这次回山,自然带荆凡走的是大道,所以竟不知有这么一个少年跪在此处。
他不愿这少年惊扰了荆凡,抢先两步走上,便要扶起少年:“老衲大罗寺果严,不知小施主跪在此处,所为何事?”
那少年听说了果严的名字,不由惊道:“住持大师?”
果严点点头,道:“小施主若有所求,不妨先入寺中,咱们慢慢再说,不必跪在此处,平白伤了身子。”
少年脸上却浮现出倔强神气,道:“大师,我本是来寺中削发为僧,希望能学到大罗寺的神妙武功的,若是大师不愿收我,我绝不起身。”
果严正要开口,忽听荆凡说道:“小子,你为什么要学武?”
少年回头,看到荆凡轻飘飘的样子,也吓了一跳,但还是毕恭毕敬地说道:“为了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习武之人,莫非非得闯荡江湖不可?”
“习武不入江湖,不能扬名天下,快马轻裘,那我还习武干什么?”
荆凡忽然微微一笑,右手抬起。
果严脸色大变,抬头望天。
漫天大雪之中,云气震荡,九天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清亮龙吟,狂风呼啸,如同龙形,化作一道雪白疾光,落入荆凡掌中。
“我啊,练了一辈子的剑,不为什么江湖扬名,不为什么快意恩仇……便为这春风桃李,为这十里长溪,你看如何?”
整座九华山头,大雪片片,化作剑气无数,冲天而起,如惊雀,如飞龙,如天河倒挂,浩荡凛冽,吞雪呼风。异象之中,荆凡朗声大笑,笑声清朗,群山回响,引得合寺无数僧侣震惊不定,涌出门来。
少年几时见过这种天人手段?不由惊得呆了,唯有果严心中黯然,双掌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大笑声渐渐歇下,荆凡缓缓闭上双眼,身躯竟而化作荧光,风雪吹过,片片而碎。果严顺着风向看去,只见远处山头云气聚散,依稀似是故人一舞,缥缈如仙人,笑言宴宴,大雪拂过云端,仿佛仍是在那桃柳溪畔,携手走罢。
那一夜,九华山下的溪水两畔,十里桃柳在严冬腊月纷纷开花吐芽,一片春意融融,被村人引为神迹,顶礼膜拜。一时间,大罗寺佛法通神之名传遍中原塞外。
可是除了果严禅师和那个少年,没有人知道,就在这一天,不仅有桃柳十里,更有剑气千万,直上云霄。
只在人间,不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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