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8行色之美

行色之青

爱拍照的你,一定见过清晨初醒的水面或是傍晚将临的天空,那里有我最痴迷的冷色调。青是疏离的,以一种飘逸出尘的姿势让人仰慕,可以接近却似乎难以触及。为了追随它,我曾在六点之前,就站在了瘦西湖畔。太阳还未升起,青色薄雾轻垂在河面上,被烟波温柔笼着的水鸟们逐渐醒来,被圈养的黑天鹅一家,把头颈垂成纤弱无辜的弧度,不需要高飞,只是在朝阳淡影中顺清流徘徊,缥缈间便自有风流无限。天是淡青,水是深青,树是浓青,而这一切都会在阳光普照之后消失,所有我爱的清冷与隐忍,将屈服于白日的威慑,但它们不曾离开,只是偷偷藏在了叶底花间,等日落后再次与世人相见。在明月照见二十四桥的那夜,想必湖水也曾清漾如今,谁在把洞箫吹响呢?

也曾在早春时节夜宿径山,难得的好天气,山上的茶园已经开始摘采。沿着古道拾级而上,是密林修竹,摇一地碎影,斑驳可爱。在江南的天气还没有变得闷热之前,阳光都是可堪玩味的。用完寺里的斋菜,看西天的最后一抹粉色褪去,径山五峰从青到蓝,再转深黛,终究夕光敛尽,在暮色中渐渐睡去。我们住所前有一株高大的玉兰,花开得极盛,在夜晚真正到来之前,东方天空有最纯粹的苍蓝,蓝得如此专注,并没有一丝云来打扰。花树下的月亮升起了,月白色,明朗却不圆满,一如我们大多数的人生,依然也是美的。这里没有害着空调病的人,只有星星,和星星的梦话。晚上喝了新茶,径山茶细嫩显毫,滋味鲜爽,似这青山延绵,有含蓄悠长的韵致。万物无言,却时时刻刻在和我们交流,变幻无穷的色与味或许就是它们的机语。

走出山水,市井间最动人的青色就在三月柳梢间。是的,只有三月的柳才有春风染出的淡青,如云雾般缭绕在树冠上,盼顾间似有轻风流转。待春光老去,柳梢青也成了柳枝绿,再不见满怀生气的颜色。在江南,沿岸柳色是介于青与绿之间的渐变,倒映在河中,又被洗衣人的动静摇碎,而当水波再把浮光片影糅合起来,就是一种悠悠往事的迷离颜色。临水的茶楼饭馆,两个朋友坐在那儿说话喝茶,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生活,却在不觉间入了画、入了诗。小城的河道也许不太清澈,空气也没那么通透,但这里有最迷人的烟火气,连柳色也沾上了活泼泼的生意。不管游子还是归人,哪怕行过千里江山,望见青青客舍,也不免低了头,湿了眼。印象中最盎然的柳,是在有一年清明扫墓归来,去枫泾镇上所见。刚萌出的柳芽,仿佛是白墙乌瓦中的稚子,使这个古老的村落也年轻了些。见过了逝者,再见生机就格外触动。但何必去多说什么,用一只黄鹂的重量都承受不住的柔弱,负荷着几千年来累积下的离愁,细柳难免弯垂,你也有所思、有所梦吗?

到了暮春初夏,绿意渐浓,要寻青色只能向雨中去,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记得了雨的好处,于是久晴的阳光里,就格外怀念潇潇的雨声,漉漉的湿意。雨落在天台山中,清晨终于渐止,出门的时候同伴还在酣眠,空气里满是淡青色水汽,看似没有下雨,衣服却还是慢慢地湿了。可我还是舍不得回去拿伞,因为同样湿了的还有这一路的烟树色、溪水声和青草味。国清寺的早晨是清净的,有的也只是林间沙沙的扫叶声,可没想到忽然一阵喧闹,原来是几个荷锄穿蓑的农人赶着牛群下山来,过了桥又下了田,眨眼就消逝在路的尽头。才诧异他们的速度,转眼雨就唰唰地大了起来。在寺里寻了个眺望隋塔的佳处避雨,青山翠屏就是最好背景,时有烟云来装点就更完美,只看塔前的云聚云散就能消磨不少时间。也有人走过,抬头看一眼就匆匆离开了,此时我倒有点庆幸自己没有带伞,可以与这寺这塔这云这雨共处这么一段时光,于是仿佛得了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不由高兴了起来。

端午时节,到景德镇郊外的古镇小住,一场龙舟水浸透了河两岸的老墙旧瓦。这里因宋初陶瓷业发展、瓷窑颇多而俗称“窑里”。清末,瓷业衰落后便改名“瑶里”。一夜的雨让瑶河涨满了水,晨雾抹去了远山的轮廓,层林吐纳着青色的呼吸,空气里是不轻不重的植物味道。天地间的雨,落在天地间的沉默里,所有的迟疑将被洗去,融化成山溪的欢愉,唱出的每一句水花都是肯定。山水要在雨中细看,村落也是,借着水汽氤氲,青绿色才显得滋润,显得沉静。雨势大后,远山近村、木桥溪流都没在水雾烟雨中,像是一幅被打湿的青绿山水,那些石青、石绿、花青互相浸染,成了深浅浓淡不一的微妙颜色。顾不上时大时小的雨势,撑一把伞在河边来回走了许久,直到淋得全身湿透回到客栈,隔壁的几个大叔还在看着门外的雨抱怨没法出去玩,而我不会告诉他们,这个落雨的早晨,他们错过了些什么。

行色之红

若你也曾凝视过日出日落,便知道太阳只有在它升起后和落下前的片刻,才会暂时收敛光芒,露出通红颜色,温暖却不炙热,如美人惺忪的睡眼,懵懂还未自知。待到明白醒来,或是沉沉睡去,都已再无此风景。橙红天色也配合着面庞的飞霞,离燃烧似乎只差一个抚摸的热度,无限美好却只能存在于如此有限的时光里,教人如何不恨?恨“只是近黄昏”,恨“断肠人在天涯”,恨无可恨时候,只能怪“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算是见识不少次清晨与黄昏之美,无论海上日出,长河落日,还是大漠朝阳,草原夕照。而其中最摄人心魄的红,与我邂逅在一条普通的乡间公路上。九月初秋的傍晚,电台里预告有台风来袭,我从昆山开车回上海,总以为如此寻常的旅途平淡无奇,无意从后视镜中,瞥见一抹惊艳的红,深知瞬间美的短暂,只能仓促靠边停车,迅速拿出相机咔嚓几张,找不到更好的前景,路边耸立的风车也只好将就。来时方向的天空已经铺满了火烧云,从绛红到大红、朱红、橙红,所有与红有关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此刻,天地似乎都快要燃烧得蒸发了。路灯渐次亮起,衬得天光愈发黯淡,在成为余烬之前云霞越发红得肆无忌惮,但再热烈的红也要臣服于黑暗,晚霞一寸寸地熄灭,心里也仿佛被剥离了些什么,与这片天空一起沉寂下去。

从来好物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美好的东西中,至少还有花叶比云霓更长久一点。三月的植物园,粉白淡紫、浅绿鹅黄。早春是一个妙人,不疾不徐地给天地上色,蘸一抹东风画一笔,从清浅到秾艳,已然安排妥当,急也急不来。只是画到海棠的那一笔,是错用了胭脂吗?红得这样香甜。和着朝晖,柔软的光芒从空灵里照来,又向着远处淡去,花叶明灭之间,已是一片酡颜,不知饮了谁酿的酒,醉成朵朵缬晕明霞。“绿章夜奏通明殿”的天真,“故烧高烛照红妆”的痴狂,此时此刻,都是那般入情入理。纵然“海棠无香”,有此知音,也该无恨吧。

在南国的四月,我还曾遇见过另一种怒放的红,能直抵灵魂深处。洱海畔,苍山间,杜鹃在绿色的山谷里燃起星星之火,似乎只差一阵焚风就能燎原。苍山杜鹃有四十多种,曾经跟着学植物的朋友上山认过的一些,都还给了老师,难忘的还是火红杜鹃和似血杜鹃,从名字上便可见一斑,不是如火般热烈,就是似血般触目。似乎不红得惊心动魄,便誓不罢休。那是要把生命都烧尽,心血都呕干,才配得上的红。大概因为开在高山,离着太阳近些,便把炽热阳光都吸收进花蕊里,每一朵都像是爆裂得要流淌下红色的汁液来,肆无忌惮地染遍山林。

她们说的西坡,开满了一树一树的大花杜鹃,一定有不敢想象的繁华丰美。可是我没去,眼见零星的几株就够了,杜鹃的红也是冷色调,够热闹,也够苍凉。“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这是我听过的最悲怆的诗句,毕竟不能辜负望帝的春心,纵然啼血,还要盛开出最灿烂的笑。

我爱拍盛开的鲜花、含苞的蓓蕾,对凋谢的落红也情有独钟,至于那些不开花的草木,我会拍下你最绚烂的沉默。江南的秋总要酝酿许久,在十一月的某一天,我顶着清寒出门,忽然惊讶于鸡爪槭的叶子,已经被冻得通红。然后,塔川村的老墙,天平山的池塘,甚至是秋霞圃的一个花窗,都相继奔涌进脑海,它们在等我,等我去看一眼。似曾相识的霜叶,红在不同气质的底色上,也有了沧桑或婉约的韵致,每一种深浅都是诱惑,只觉得除了思念,别无长物。真到了眼前,似乎又隔了一层寒凉。秋天里的颜色,再斑斓也是在冷眼看着,教人难以亲近,但也只要远观就好。田野里的乌桕树,伯劳鸟是否来过,那个树下戴翠钿的女子,是否还在思念良人,我都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它会年复一年地红,年复一年地枯荣,不管人间悲喜。

南方的花叶,红不过一季,北方却有一种红,伫立长久。京城自是不用说,禁宫恢宏,把属于皇家的丹朱之色渲染得淋漓尽致。我曾在迷雾的天气里登临过景山,透过氤氲晨光,红墙朱瓦似乎收敛了咄咄逼人的贵气,只是把历朝烟尘抖落,露出古画般褪色了的红。那一刻,静谧得连鸽子都不曾悄然飞过。更多的是往往在满山苍翠的尽头或者灰白水泥森林一隅,露出的一片肃穆之红,那些寺庙宫观,是遗落在现代文明中的宝石,或者蒙尘,或者发光,但都无法掩盖它们迷人的颜色。驱车数百里,到达佛光寺的傍晚,浓云依旧锁着天空,及至我登上东大殿的高台,远处已经漏出了几线天光,神奇的丁达尔现象与佛光真容禅寺之名竟不谋而合。还不曾感叹天公眷顾,夕阳终于穿透云层,把最后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向殿门,一千多年不曾倒下的门,颜色应早就不复唐时风貌,但此时此刻,斜阳下的朱红色,却依旧能灼痛人的眸子。门前的古松,以斑驳之影向这个伟大的木构建筑致意。而我所能做的,只有低头,臣服于如此厚重的历史,心甘情愿。

行色之黄

从江南水乡到黄土高原,你要越过的,不只是千里之路,是路上的时间,更是一种恍如隔世的距离。青绿被黄土覆盖,葱郁被苍茫蚕食,一种久远的浑厚扑面而来。黄河边的李家山村算是小有名气,房屋窑洞都依山势修建,地是黄土,山是黄土,古树和老屋也一律是整齐的黄褐色,根与基握着地下的土,枝与檐牵住天上的云——它是一个在黄土山坡上长出来的村庄。如一块石头、一棵老树,最自然不过地长在山坳里。被画家捧红的村落,如今依旧不是桃花源。沟沟岔岔打坝堰,山山峁峁修梯田,土不下山,水不出沟。但山还是贫瘠的山,水需要到沟底唯一的井里去挑。明清时遗留下来的建筑虽然精美,但仅仅是一张华丽的袍子,恐怕千疮百孔后都无力修整。连门里走过的老人,都有与老屋一样的沧桑气息,黄土地上长大的人,最终还是要归于黄土。

夕阳点亮黄土地的时分,大概最为动人。我曾在秋天傍晚,爬上过陇东一个古城的夯土残墙,并徘徊良久。并非矫情,除了迷恋风景,更为尴尬的原因,就是下不来了。一小时前邂逅的大哥要上去拍照,我便央他也把我拽上,谁知上墙容易下墙难,他手机咔咔了几张就身轻如燕地飞身而下,留我待在近九十度坡几米的高度,只能望墙兴叹。在等朋友从城的另一头赶来援助的时间里,眼看着太阳沉沉地坠向远山,把最后的金色抛向脚下这座明代军事要塞。城楼外有一口泉池,烽火的记忆早已深埋于地下,大风过后,黄土卷起的烟尘弥漫在田野里,仿佛能听见大地的呼吸和脉搏。忽然一阵骚动打破天地间的静,是牧归的羊被老乡赶着涌向城内。城楼门洞吞吐着潮汐般的羊群,日复一日,在斜阳下格外奇幻。整个古城,山与平原,牧羊人和羊,都笼在了一种懒洋洋的金色余晖中,温暖而安心,仿佛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将要发生什么,都不再值得深究,而我能不能下去也不再值得担心,只要专心享用当下就够了。该来的都会来,正如我们来过,也必然会离开。

北方大地的苍黄,总是沉郁丰厚,大约承受了太重的尘土,岁深日久,再难以拂去,所以我见过最明亮的暖色,还是在草木花果间。三月的春光太柔弱,需要一种敞亮的灿烂来撑腰,油菜花便当仁不让。江南的菜花还是含蓄的,沿新安江行走,青山绿水间,明丽的黄只是点缀,从来不喧宾夺主,减一分失色,多一分喧闹,恰如其分的暖色,纵然热烈,也有粉墙黛瓦的冷静来调和。谁知一到江北,这花倏忽就野开去了,车过平原,弥望的都是遍地金色,路边零落的也不鲜见。挺拔的绿茎顶着几簇嫩黄点点,迎风绰约,有一番风致。但总不如大片整齐的阵形来得撼人。

我曾在清明时节,见识过苏北的垛田。垛田,也叫“垛”。这垛,或方或圆或宽或窄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形态各异且大小不等,大的两三亩,小的只那么几分、几厘。也有相同之处,就是四面环水,垛与垛之间各不相连,形同海上小岛,更为可观的是垛田上都种满了菜花,暖风过处,野香徐来,千垛万垛一片金色,宛如洒遍西天余晖的碎波,又像缀着无数星眼的碧落。也难怪,本来就是乡间最平凡不过的花草,只有回到田野垄头,才能肆意出本色吧。莫因花小轻颜色,如果一双眼睛不够,那么千万双眸子注视过的春天,我愿意为它喝彩。

十月过后,风的味道不再清凉甜美,带着催促的辛辣,奔袭进大片金色晚稻,此时秋天,有摸得到的丰饶。田野被温暖感动,见证着最原始的收割与打谷方式。阴天傍晚,柔和光线让画面有了米勒油画般的质感,收获即是播种,播种也是收获,怎样灿烂才配得上眼前的汗水与笑容?当所有成熟被收获,总还有些会被遗漏的种子,那是即将深埋的光与火。

北国的秋天落下如掌的黄叶,刚升起的阳光是卑谦的,却能以很低的角度,穿透很密的枝干。着了光的树叶,仿佛被瞬间点燃。金色是一种生命,自觉地蔓延在枝头,蔓延到了哪里,哪里就拼尽了全力去灿烂,所有凋零之前的余生,都像要在晨光里挥霍掉。大觉寺、陶然亭、八大处……曾在北京拍过几处银杏,有人看了问我到底什么是金色,七色棱镜分析出来的光谱并没有金色,银杏在阳光下闪着金色,但是你拾起一片叶子仔细看它又恢复了普通的黄。我想了想说,大概会发光的黄色就是金吧。光总是神奇的,能给予颜色新的生命,其实何止颜色,这个季节,又何尝不是天光之下最普通而最难得的杰作?

鸿雁往南国飞去,踩过落叶的脚步泄露了四时更替的秘密,俯下身子,从一朵黄花开出一整个秋天。皖南的贡菊开得正是满山遍野,开在春天的花,能不能懂秋天里的绽放呢?同样的金黄延绵,却保持了冷静隐忍的温度,它不会炙痛你的眼,只是轻易沁入你的心。在武陵村的大叔家,普通的玻璃杯,投入几颗干菊后,倒进沸水,一朵朵淡黄色的花便盛开如初醒的婴儿,将自己蜷曲的身体渐渐打开,画面安宁而惬意。抿一小口,微苦中透着清甜,像是饮进了大半个秋天。大叔见我们喜欢喝,又装了一大把让带回去。透明塑料袋里,装的仿佛不是菊花,而是一捧风干的阳光,能泡出微风和雨露的味道。

秋叶黄过,秋花开过,唯有秋实还在等一双收藏万物的手,这个时节的洞庭东西山,都是来往的采橘农人。南方的深秋依旧饱满而多汁,采撷时刻,满筐橙黄如秋阳般明媚和煦。树上忙碌的大叔看我们站了许久,便请我们吃了刚摘的橘子。剥一瓣金黄,俨然连手中的光阴也晕染了那颜色。比起水果铺里成熟的甜,离开枝头不久的果实自然逃不开少许酸涩,大抵一年的开始和临近结束时候,都需要一些别有滋味的纪念。那些不言不语的惊心动魄都已经在背后了,大地要扮演一个内敛而低调的作者,用成熟的汁液,写成疏离平淡的结局。每一个段落都需要句号,不必像落日那么圆,但必须掷地有声,如最后一枚落下的果实。

我依稀看到你的背影,向前是太阳升起的方向,那里有最暖黄的光芒,尘埃与树叶都缓缓落下。大地舒展,微风轻笑,在同我们肌肤一样颜色的风景里,最让人痴迷的,是也同肌肤一样的温度。


行色之白

也曾去北方看雪,以为辽远、苍茫、纯净的白,能让人忘却寒冷,谁知抵达乌兰布统的第一天,就见识了白毛风的厉害。起初只是远远看着地平线上腾起一层白烟,渐渐这烟就长出绒毛般的手,把天的颜色与山的轮廓轻易抹去。地面的积雪和云中落下的碎雪漫天翻卷,白烟成了白雾,越来越快地变换身形,最终长成白色的风,远山、近树、马群、牛羊都被裹挟在这急速流动的白色中,甚至连人也不能幸免。风吹雪看似浪漫,实则有着彻骨的冷,这冷分不清从哪里来,仿佛有风有白色的地方,就有它幽灵般的影子,专门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一眨眼,头发睫毛都冻上了。待你忍不住钻进屋子,风雪又慢慢平息,只留下在大地上伸展着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白色疤痕。草原的冬天如此残酷,虽然有残酷的美,但教人不得不开始想念江南,只是,江南什么时候会下雪呢?

为了这一场雪,我等了近十年,每每在雪落江南时,完美错过。在合适的时间地点,遇见合适的雪,似乎比人世间所有邂逅都难。有人说北方的雪是一个人披朱红大氅登角楼看山河茫茫,那么南方的雪,就是一个人穿苍青斗篷坐水榭听笛声幽幽,可吹笛子的人又是谁呢?他不曾入梦来,梦里只有一行踏雪而去的足痕。那晚宿在姑苏城里,枕着簌簌沙沙而眠,是和古人诗句最亲近的一刻。“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然而醒来并没有一片银装素裹。相比北国的纯白一色,江南的雪也是不甘寂寞。皑皑之下,还有腊梅的娇黄、修竹的青翠、松柏的苍郁……但也正是这些斑驳,衬得雪色更清白无瑕。

也许应该生一炉火,温一杯酒,择一处佳景临窗而坐。而不似我,在大雪纷飞时伞也不打,流连在花前树下,及至衣鞋湿尽。谁教江南的雪来得快,去得也快,难流连,易销歇啊?原是心心念念想看雪西湖,谁知最终来了姑苏赏雪。小时候格外喜欢青山碧湖,年纪越大,愈发觉得粉墙黛瓦更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韵味。看厌了湖山之后,只想在巷陌园林里简单生活,尤其在大雪之后,一城未醒,这样的时光安然静好。看过太多风景,如今也只剩下一片寸心不老,能陪你看天地白头了。

再往南就更难觅雪的踪迹,还好在武夷山的冬,另有一种素洁之色来弥补。记得那年刚过了小寒没几日,就收到武夷山好友的微信:梅花已经开了八分,快来!三日后已走在去往慧苑的路上,从水帘洞进,过章堂涧,茶园苍碧,溪水潺潺,南方的冬天还不足以凋零万物,老树干上俱覆以斑驳苔藓,如裹寒衣般,默立不语。远远望见一团白雾洇开在泠泠青绿之上,那就是梅花吧,我问友人,她说是了。鹰嘴岩下,有两株白梅正如霜似雪般倚着溪畔山崖,固然是“砌下落梅如雪乱”,可是即便如我们这样探梅的人,感叹之余,也不会在树下驻足良久,也就不再能见到“拂了一身还满”的样子。只有路上石,溪中水,一任点点斑斑,到花尽时。

依次访过慧苑、止止庵、马头岩的梅花,毫无例外一色素白。问友人,武夷山为何只有白梅,不见红梅,友人说这些都是老树野梅,而非人工栽种,因此仅素白一色。而且往往散落山谷溪边,寻常人不易寻见,特意前来赏梅的游客寥寥无几,因此成全了一片清幽之意。马头岩归来那日,刚过十五,“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虽然我的住处不曾种梅,却大约因为一连看了两天的白梅,觉得那月色也有了不比寻常的皓洁。唐诗“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中的梅,指的是蜡梅,并非今日所见之梅。没料到那年武夷山的梅开得早,名副其实地做了一回“去年花”。但如果能生为一株武夷山的白梅,即便长做“去年花”,我也会无怨无悔的。

梅花凋尽,就是春色最忙的季节,能再邂逅纯粹的白吗?还是在姑苏,在不甚为人称道,却为我所爱的怡园,循曲廊南行经玉延亭,折向西北,至四时潇洒亭,西行经玉虹亭、石舫、锁绿轩,出复廊,眼前忽地似有宝光一亮,再仔细看去,隔着水池曲桥,北端的湖石假山上一棵玉兰,倚着螺髻亭,大朵白花正开得肆意。午后愈加阴郁,绿也是苍绿,红也是暗红,唯有素白的花,怒放得灼人眼目。它们映着池馆,仿佛触手可及,却又似只能仰视的疏离。玉兰是有傲骨的,或者说侠气,转势雕弓动,摇光玉剑斜,即便被比作女郎,也是“木兰征戍女”。不过我倒觉得,相比入世侠女,做个避世的隐者更惬意,“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满月升起的夜晚,山谷里寂静无人,只有大片洁白的花瓣落下,才称得上纷纷,而这纷纷扬扬,不是要落给谁看,只是它们愿意而已。

琉璃世界也不过如此吧

在苏州博物馆观“烟云四合——顾氏过云楼收藏展”时,见到了顾公硕等将怡园捐赠给国家的手稿,这个芝兰玉树般的世家公子,在写下捐赠文书的时候,会不会偶然想到怡园的这棵玉兰,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将自沉于虎丘,只留下一双鞋在岸上。玉兰若有知,次年也应凋零满池岸吧。玉兰开时,千花竞放,雪海云涛,但花好不过十日,便零落不堪,大约所有用尽了全力去做的事,做完之后也就不必再计较后果。花如此,人亦如此。

不曾想一个月后,在寄啸山庄的玉绣楼前,我又遇见另一种竭尽全力的白。熙攘的园子里,见到那两棵木绣球,四下顿时安静了。极热闹,也是极寂寞的怒放。满树玲珑雪,真是好形容,雪怎么能玲珑?但偏是这如雪的洁白,玲珑的心窍,才足以形容它。上百朵地盛开,如同一个乳白色梦境。在梦里,走过那么多人,都看不清眉眼,看不清是不是你。这两株木绣球,与玉绣楼之名呼应,只是如今庭院深深,复道回廊,早已人去楼空,只有绣球依旧年年花开如雪,雪落如花。

越是经历过绚丽的岁月,越需要寻找一些本色东西。白色在这大千世界中,是删繁就简,是以退为进,却偏偏最能打动灵魂。也许所有为我们向往的素白,都曾经是我们舍弃过的初心。


行色之黑

总有一些事物有着不可言喻的力量,譬如黑夜,譬如星辰。越是黑的夜,越能照见微光。在草原深处开车,在一棵白天曾路过的树前,幕天席地而坐,才一抬头,便是一个激灵:唉,我从未见过如此热闹而清冷的天空!星河流转,仿佛有浩瀚的瀑布倾天而下;又像是来路上所闻的秋虫声一般,多得无比繁华,冷得无比落寞。在它们的凝视下,一切都显得无所适从。寂寥的夜空透着青铜色,它是一件残碎的大器,有深不见底的黑,而在点点罅隙中,另一个世界的光芒无情射出。那里一定有以前不曾听过的秘密,今夜似乎可以徒手摘来。银河横亘于万古长空,而我太渺小了。一个进化论中的偶然幸运者,哪怕在最黑的夜,攥紧最亮的星,也不过是一张曝光了三十秒的照片,怎么能留下无尽星空下无数的此刻?

草原的夜,星辰与树都很寂寞

回到人世间,没有星辰的时候,至少还有灯火陪我们度过长夜之黑。另一个秋天,宿在乌江之畔的龚滩古镇。入夜有雨,远山江流隐没在一片黛色中,近处的乌瓦青石,越发显得深邃,星星点点的灯火不足以照亮什么,但能让你安心就足矣。游客早已散去,沉默是黑暗的伴侣,它让我相信,这个夜晚独一无二。这是一个与我无丝毫干系的地方,或许正是如此,我才得以在沉静中玩味幽微动人的光彩,而不必费神捕捉某个会意的微笑。如果去一个小镇,晴日与雨夜,我宁愿选择后者,隔了雨雾和夜色去看深巷人家,看烟火朦胧,总觉得仿佛不那么真切直接了,这是我喜欢的方式。大千世界,五色迷目,用不着清晰地去触及,还是隔着一些距离好。哪怕是黑暗织成的网,看出去人影幢幢,灯火离离,也是疏离的美。

如果说古镇的夜忧郁,古堡的夜则略为惊悚。抵达蔚县的傍晚,天空阴郁,夜色沉得很快,西古堡的房屋由远及近,渐次退却,最终完全隐匿在黑暗之后。吃完晚饭,不知为何,突然想一个人走走,出客栈便是古堡大门,还没来得及进去,便听见一声凄厉的喇叭号子,划破沉寂的夜。悲怆的乐声相继传来,接踵而至的居然是一行出殡的队伍。吹打乐人在前,披麻戴孝在后,提着塑料瓶做的简易灯笼,就这么逶迤着进了古堡。而我竟也鬼使神差地跟上,和这样一支诡异的队伍走在古堡夜色里,并没有来得及害怕。放着牌位的轿子终于停留在古堡北门的寺庙里,人们开始抽烟等待,不知等了多久。夜晚视力本来就退步了不少,只觉得黑暗如大雪落下,逐渐覆盖了我,压得越来越厚重,最终要把我的感官完全屏蔽起来。突然长而沉重的喇叭再次吹响,尾音拖得很长——仿佛只有直击心魄的考问声,才能击碎这片最浓的黑。队伍又原路折回,等所有人走出古堡,乐声渐远渐轻,这个魔幻的夜方陷入沉睡,而若不是留下几张模糊照片,我会怀疑刚刚邂逅的,只是一个梦。

如梦的夜晚,也曾在岁晚的金陵城中不期而遇。秦淮河畔,大约是寒夜的关系,行人鲜见,游船冷落,只余迷离星火漾着六朝金粉,在清寒阴碧的水面上,无灯不寂寞,何处不阑珊。隐约间传来乐声袅袅,循声而去,一处临水露台上竟有戏装二人在唱曲,依稀是梁祝。他们在唱给谁听呢?环顾露台四周,不过我、友人还有路人一共三四个而已。这个问题无解,大概最好的答案就是静静听完这一场。黑夜是最好的幕布,咿呀不绝衬得戏中人更寂寞,水光、曲声、灯影、涟漪交织,恍如前尘往事。昔日繁华随着灯火的次第熄灭而黯然远去,最黯然的不是曲终人散,是还没等到曲终,人已散尽。

另一场夜戏,是在山里邂逅。丽水平田小村,八月照例酷暑难耐,只有山间的夜,才有难得清凉。闲逛中,发现村口祠堂热闹非凡,问了才知道是一个婺剧团,要在这里演几个晚上的戏,于是在祠堂里凑了一会热闹。民间剧团有最浓的妆容,最艳的服饰,最俗的布景,你方唱罢我登场,戏台上的喧闹与明亮,似乎要竭力撼动些什么,谁知道刚冲出祠堂的高墙,就给夜色吞噬了。可能由于村民都赶去看戏,这个夜晚格外安静。眼睛容易蔑视幽暗未明的深奥,认为夜色里一切只剩平淡单调的黑,那便是错了。走到村子边缘,照理说天是黑的,山也是黑的,应该无从分辨,但星空意外地迷人,银河几乎触手可及,光线令人无法察觉地流转,投出山峦幽微的形影。耳边虫鸣不绝,风时而抚过我的脸,路边的植物沙沙作响,黑暗中原有如此多样的体验,我就像不懂美食的人,曾经都囫囵咽下,待开始细品,才发现错过那么多的滋味。

黑夜固然美妙,若在白日里去寻找黑色风景,是否只有徒劳?也许并不是,江南的村里,只消登上稍高处远眺,有的是片片乌瓦,鳞次栉比。从屋脊高处,顺势而下,俯仰相承,像是这个村子最美好浓密的黑发。日子久了,瓦上萌出的花草,就是簪在鬓发间的春天。雨在瓦上生,先落下的时候,瓦已湿成深色,有人唤它“青瓦”“黛瓦”,它更是“黑瓦”。大约渗透了南方的烟水气,黑瓦并不显得坚硬生涩,反而透出饱满多汁的亮黑色,仿佛挤一下就会有无数个故事滴落,那是瓦下的寻常生活。爱看雨落在檐瓦上的样子,只有深黑色才能显出雨丝的微亮,胆大的会在瓦上跳起,多情的会慢慢滋润进瓦缝里,顺流争相而下。雨归于大地,瓦归于天空,只有点点滴滴的絮语,归于这一刻听雨看瓦的人。

如果还有什么,那便是影子了,阳光下只有影子是黑色的,越强烈的光线,就有越浓黑的影子。那是吸收了全部色彩光芒,才能成就的黑,那么决绝、毫无退路,却依然灿烂生动。最朴素沉闷的颜色里,有最深情的烂漫。多年以后,当你爱上黑色,才会懂,有黑暗的地方,才会有微光。

行色之紫

只要在晴朗的日子里出行,无论去山川还是城市,我总会找机会看一眼日落时分的天空,只为它偶尔赐予的惊艳。平素里无奇的天色,在此时也许会呈现一种梦幻颜色。白日与夜晚交接之时有奇特的魅力,它缺乏明亮丰盛的光影与色彩,看似索然无味、乏善可陈,但如果有足够的耐心,就会邂逅一个完美的傍晚。云彩先被染成淡粉,渐渐天际被点燃,随即,浓郁的紫焰会吞噬掉一切轻盈。夜幕沉下之前,紫色将唤醒所有即将沉睡的云彩,仿佛末日狂欢般魔幻。日本人喜欢把黄昏前的一段时间叫作“逢魔时刻”。他们笃信这是一个被诅咒了的时间,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天空中。而单独行走在路上的人,会被迷惑而失去灵魂。也因为蒙蒙余光中,前途不知道来者究竟是人是鬼,所以见面必先问“誰そ彼?”,即“来者何人?”。所以沿袭至后世“谁彼”这词能指代黄昏或清晨时刻。摄影人钟爱的曙暮之辉便出现于此时,所以我想,那些着魔的人,与其说被魔鬼迷住,其实应该是受到晨昏之美的蛊惑吧。

我曾在额尔齐斯河畔等过日落,紫红色的火烧云坠落水中,熙攘尘世与秋水长天就隔着一道烟霞的距离。我曾在最后的暮色里爬上德天瀑布旁的废墟,云朵不分国境内外,格外默契地一同醉成玫瑰色。它们是不是把瀑布错当了美酒痛饮?我还在台风来临之前的花鸟岛上,清早跑去海边看日出,云层毫不意外地厚重,遮天蔽日中却酝酿着异乎寻常的力量,深蓝的海天在短暂的几分钟里,转为深粉,继而魅紫,还未待有什么喷薄而出,又仿佛耗尽了一切力量,缓缓淡为平静的灰。这样的时刻也许不会太多,但它那么美。我们都不是时空之外的自由人,总堕入自己编织的庸常之中,有空的时候,不妨等等日出日落,等到了是惊喜,等不到是希望——至少还可以期待明天。

美好的天色只是偶然,大地上的紫色却不会辜负春光,总在早春二月如期而至。我不知道二月兰是野生还是人工种植的,惊叹于它竟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每每当你留意时,它已经开遍山野、丛林、河畔、园中,甚至在水泥森林的夹缝中都能看见它摇曳的蓝紫色。一枚小小的紫色花朵并不起眼,可一片花海呢,能把路过的风也染成紫色。古人以“紫陌”来形容帝京的道路,我想郊野才是真正的紫陌。难以计数的二月兰跃然于阳光下,如同闪着淡紫色波光的锦缎,裁给春天做嫁衣正好。可是江南的春光太美,水涨花开,云兴霞蔚,那么多名花尚且来不及妆点,又怎会顾及微末的野花?在兴化李中湿地的水杉林间,紫色碎花散落一地,灿若星辰,女生看了都喜欢跑过去拍照,却叫着“薰衣草,薰衣草!”。

二月兰似乎毫不在意,保持着如此谦逊、如此低的姿态,谦逊到多数人都不知它的名字。它的身材渺小,有些刚刚露出地面,仿佛它来到这个世界,只需要探出头来看一眼就满足。可是因为看到的一切太奇幻,一眼就变成了一季。好奇的紫发宝宝们,就这样趴在地上,看春天怎么来,怎么去。

在二月兰渲染出的紫色上,还有浓淡不一的笔触在延续,满纸斑斓读出来就是活的字眼,闪耀着,奔跑着,雀跃着,仿佛没有退路般,生怕别人看不到,用尽全力去怒放。先是二乔玉兰开了一树的淡紫薄白,随风点头,却偏无语,全不顾春意喧,我自沉默一隅。樱花怒放的时候,紫荆也爆出密密的花苞,大片织成的浓紫,似乎摸一下就会漾开来,洇到雨后近乎透明的空气里去。谷雨前后,紫藤争相垂下它浓密的发,不必成行成片,只在粉墙黛瓦间探出一棵,紫雾蒙蒙,就是马头高墙里的一场春梦。紫丁香开在暮春,可我似乎从来不曾留意过,仿佛它不是开在现实世界里,而总是开在心有千千结,开在忧伤的字里行间。夏末秋初的空白,一树一树的紫薇却无所畏惧地迎骄阳绽放,“谁道花无红百日”,无数细密的紫色小花,仿佛都有默契似的,抱团而立,持久不谢,成就着紫薇绵长百日的花期,点缀于亭边榭畔,是此时园林中唯一的亮色。万紫千红时的盛开并不稀奇,百花凋零后的怒放,才是珍贵。

花季的紫色并不鲜见,可是另一种生机蓬勃的紫,却不在花的本身。南方常见的三角梅,花很细小,黄绿色,三朵聚生于三枚苞片中,反而外围的紫红色苞片大且美丽,常被误认为是花瓣,因其形状似叶,故称为叶子花。初识三角梅是在厦门,大街小巷、院里墙外,抬头就是紫红的影子,成团地抱在一起,熠熠生辉,好像它的热烈是不需要力气的。也难怪三角梅有一种豁达坦荡的精神,它对生活从不过分索取什么,有阳光、水分便能肆意舒展。开时纷纷,待到凋零,也是纷纷,我见过痛快的开与落都在南国。每次去和顺古镇,总会遇见一场雨,西南边陲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青石路上的积水还没退却,傍晚的斜阳又在西天露了半边脸。餐馆前的三角梅,风雨后乱紫一地,仿佛是不能归家的侨乡人,散落天涯,终老异国。晚饭时间后的古镇开始安静下来,天色如洗,远处的云彩泛着与落花相近的粉紫,不知哪个客栈的灯已经为晚归的游人亮起,直到天边最后浓紫黯然寂灭,夜色,才终于眷顾这个即将沉睡的边镇。

纵然烈焰繁花般存在于人间,因为天性里带了蓝色,紫便比红更多些仗剑天涯的冷调。或者,它似一种风华绝代,细腻而凝重,悠远而成熟,也曾鲜衣怒马地走过千山,以万众瞩目之姿,向你而来。

行色之绿

在不能远行的早春,我会去植物园。喜欢水杉萌出茸茸的新绿,被春雨笼着,迷蒙初醒的样子,而它们却也不失挺拔,沿路只要种上两排,就是让人乐意散步的林荫道。“新绿”两个字,只有在早春才能体味它的柔软可爱,草木萌芽时的呢喃,扫过你面颊时有难耐的微痒。这个季节有初生,也有凋零。香樟最是忙活,抖擞枝干,纷纷叶下,树冠上的新叶却如春潮般涌现,葱翠的歌谣被反复吟唱,字句散落满天如雨。落在春天里,叶子大约也是甘愿的,旧的东西总在为新的铺路。只要是晴天,园子就开始温热起来,可我更喜欢雨中的它,而倘若在黄昏时雨势渐收,游人散却,就是植物园最美的时刻。草木吸足了水分,绿得仿佛能听见生长的声音。而当满月从林间升起,山茱萸的蓓蕾在枝条上爆开,那画面更是美不胜收。与它的鲜红秋实相比,黄绿色的花低调缄默,沉静得让人怅然,却又能让人想起关于山谷里的一些事物。或许它来的地方,有溪水、鸟鸣,与踩过落叶的脚步声。

暮春三月,花草渐乱人眼,山林满目青翠,盛产最美的色彩与最香的滋味,这是一个怎样被眷顾的时节啊!如此斑斓的天地中,我却独爱茶园里纯粹的绿。七点之前出门,一切都还是静谧的,阳光比大地苏醒得更早,已经开始给沉睡的墨绿镀上微妙亮色。从龙井村信步往东沿龙泓涧行,草亭茅舍都挂上了新茶的招牌。清晨人踪少见,只有溪声潺流,鸟鸣婉转,似在与人招呼。路过茶园,拾级而上,看采茶的妇人们一阵忙活,过秤交割后相继离去,只余下阿婆一人收拾,问了才知道方才的妇人是她雇来的采茶工。阿婆先是抱怨了几句外地人采摘的叶芽太粗糙,做不成好茶,又叹人工贵、茶价低,茶农的钱都被茶商赚去了。“不赚钱也要忙,否则看这些绿油油的茶树长出新芽,不采心里难受”,嘟囔着,她转身又忙开了。被阳光雨露滋润过的茶园新绿,有时比五色花草更能牵绊我们的目光,正如淡似无味的龙井新茶,有时比五味食材更能读懂我们的舌尖。茶就是乡愁最好的解药,浓也好,淡也好,都是这一杯的味道;甘也罢,苦也罢,都是这一饮的过程,少了哪个都不圆满。

梅雨前后,风物最是迷人。万物在天光下日益清明起来,却还没有溽暑来折腾,绿意和煦却不热切,默默守着盛夏来临前的温柔与沉默。找一处水边住下——不必是名湖大川,只消杭嘉湖平原上随处可见的河边池畔,就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闲。一夜蛙声响在一枕黑甜里,早起去河边走走,天色还未苏醒,河水不见得清澈,却凝着深深碧色,有着沉淀一切的力量。青萍野菱肆意铺陈,藏着太多欲语还休。等初升的太阳穿过林子,梦呓都化为叹息。水面涟漪轻漾,小荷点头,犹半遮面,近乎透明的绿和晨光一样清朗,燥热刚起时教人看了心生凉意。举目是生机盎然的野趣,却还带着一丝烟水弥漫的青涩。这片绿是未成年的,它带着所有即将丰满的美好,奔赴一场万物的盛宴。

若是去山里也极好,山不在高,却在于幽。曾在武夷山中遇雨,但闻穿林打叶,鸟鸣泉咽。穿狭道,过幽谷,苍苔满石阶,翠色湿人衣。行至碧石岩茶厂小憩,四顾满山寂寂,茶园吸饱了水汽,薄雾抹去了远山的轮廓,空气里是不轻不重的茶香味道。我爱极了这样的山色、风的温度、雨落的声音。静谧的绿漫过眼前,一切都干净得不落痕迹,仿佛连闲愁也不该有。待雨霁后再访止止庵,四下无人,唯有草木清嘉,犹记前年来此地,繁花似雪,落英缤纷,如今已是绿树成荫,青梅如豆,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到底不该辜负时节,酸涩难食的梅子不妨拿来泡酒,虽不善饮,在不能出行的雨季闻一下,便足以解相思。梦里不须醉,只要带我再去看一眼初夏的绿,若淡、若深,半浅、半浓。

所有的绿色要在一场夜雨后成年,盛夏在不远处等我,每一个即将茂盛的绿荫下,都已经能看到它的影子。循着它的脚步,我曾去过一个神奇的海边小村,每栋房子空着,无一例外爬着藤蔓,石板路蓦然断在岁月荒芜里。绿色,我爱的那些绿色,早就不声不响地把这个被遗弃的村子拥入怀中,和着涛声互相依偎。这个绿野仙踪般的梦境,走进的时候连呼吸也要放慢,生怕惊醒了什么呢!奇幻与现实只有一句话的距离,据说由于交通和气候因素,村民们早在20世纪90年代被整体搬迁到前山,留下的只有搬不了的房子与回忆。无处不在的常春藤是这里的主宰,风过沙沙里藏了多少我听不懂的秘密。窗外的绿,也只有沉默。残墙、断壁、小路……无论远近,全是肃穆的、层次分明的绿色。有人说它是一个抹茶味的村庄,那种甜中带苦,也许真是这个村子的滋味,那么荒凉,却又那么盎然。曾经看到一组图,画的是人类消失后地球的变化,似乎用不了几年,再雄伟宏大的人类杰作都将被植物所占领,最终崩塌瓦解,尘归尘,土归土,何况这个小小的渔村。人类离去后,它会更愿意邀请植物入住,看看野草,听听海风,哪怕有一天倒了,也有各种虫蛇蝶蚁来陪它到老。多么讽刺啊,我们挣脱尘世,扑向仙境,可是等到了之后,却发现仙境因为我们的到来沦为尘世。

过了春又过了夏,第一场轻霜落下以后,绿色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安静。它再也不是主角。被红叶金秋迷了眼,牵了魂,还能分多少余光给司空见惯的颜色呢?江南的秋冬依旧丰满而多汁,山上疏朗而深沉的绿,是岁晚也不肯褪去的坚持,叶子在枝头沉默,老去的容颜,总比初生时愈加让心怦然,只为你已饱经的风霜。

绿色入诗、入画,最寻常不过,也最合适不过。清泉、草木、苍苔、竹林、山峦,一切绿色皆有迷人之处。我所爱的,也许不过是它最长情的陪伴吧,不离不弃,在南方无论什么时节,不会辜负我的,只有绿色。

行色之褐

褐色适合一些本色苍茫的风物,譬如废墟,尤其是秋天的废墟。丝路上的废墟大多由夯土造就,但似乎脱离了土的黄色,而呈现出一种沉淀了时光与人迹的褐色。这些废墟散落在戈壁深处,没去过戈壁的人,也许难以想象,在荒凉与肥沃间,还有一种由沙砾构成的荒漠。没有沙漠的纯粹,也没有黄土的厚重,黄褐色的粗粝一望无际,很难说出它的美,我只是觉得它像一首无字的歌,一处只有鹰与众神能越过的远方,风在比远方更远的地方吹过,而一个个废城就是梦的结界吧。十月里一个日暮时分,我曾为好光线,特地在汉代的河仓城前等了许久,西北的太阳把第一道夯土残墙染成赭红色后,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奔着戈壁滩落下。匆匆拍过几张后,赶紧驱车一路追着落日去小方盘城。小方盘城是不是玉门关呢?近年来历史考古专家对此提出疑问,各执一词。但在未找到确切证据之前,小方盘城就是玉门关。因为我们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玉门关,否则那些不度的春风,遥望的孤城,还有每每从胸口深处要满溢出来的怆然,似乎都要交付给看不见摸不着的名字——这岂是它能承受之重?初秋少云的天空,大漠也是平缓无奇,地上的碱蓬簌簌作响,只有一轮将满的月,冷冷看着这座方形夯土小城,在夕阳最后的余晖缓缓抽离时,颜色由赭红,转为暖褐、深棕。让人忍不住要去抓住什么——握紧了以为是长安月,摊开手却只有塞外风。

只合苍凉到老的夯土建筑,到了南方就温和内敛了许多。在丽水的山中,竹林与云海间总能见到灰瓦褐墙的黄泥土屋。古代此地交通极其不便,先人往往就地取材,墙基来自溪滩或者山上顽石,建筑梁架自然由树木担当,墙体选用随处可挖的黄泥土,再掺入稻草梗、碎瓷片、生石灰等材料,然后使用椿杵反复夯实,这样的泥墙硬度丝毫不亚于砖砌墙体,黄色的土坯墙上再被抹上一层红泥,呈现出温暖淳实的红褐色。房屋依山势而建,一层层沿着缓坡向上爬伸,红褐泥墙与黑色檐瓦参差错落,两种颜色平齐,伸展,过渡,交融在一起,村落就以这样富有韵律的姿态展现在天地之间。

在山下阳村张氏祠堂前邂逅的老人已经九十多岁了,被岁月深深刻画过的皮肤有土屋一样的古铜色。没想到在我夸他身体好之后,他却不以为然地拍了拍身后的老墙,说这房子已经三百多岁了呢。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和泥石造的房子相比呢,我开始这样想,看着他的背影淡入一片黑瓦褐墙中,却突然有些明白了,比这些房子更为长久的,难道不是人的代代相传吗?即使房子倒了、塌了、毁了,只要有人还眷恋着故土,总能再建造出他们想要的家园。


与泥土相比,石头做的村子可就冷峻多了。并不多的房子,沿小溪两岸,向着半山立体铺开,直到隐没在溪流弯转处的葱茏,几乎都是用石头建造而成。石头筑路,石板搭桥,石块砌墙,临海胜坑村仿佛就是一个从石头里长出来的村落,素颜朝天,自然而然。深浅不一的石头,赭、褐、棕、灰色都有,覆着深黛色的瓦,纷纷默立在苍烟墨绿间。一条清溪从它们脚边绕过,溪水不大,很多处都藏在丛生的草木下,只听见潺潺声,才知道此处是有活水的。爬上不高的山坡,可以俯瞰大半个村子,墙是石头的,地面是石头的,台阶是石头的,远远望去,那种延绵不尽之意仿佛把人拉到了遥远的异国。最接地气的建材,却打造出一个洋气的村子。

在村里开民宿的水草说这里适合拍国际范的时尚大片,诚然,无论是斑驳的褐色、不断重复的小块面,还是简洁的外部线条,都能让人联想到浓墨重彩的油画。地质构造使得石头在这里成了容易获得的材料,也是对抗沿海台风天气最理性的材料。石头无疑是坚硬而冰冷的,可是当那么多的石头被切割而垒砌起来,支撑或是分割出不同形状的空间后,它们似乎又被赋予了一些质朴而生动的力量。所有的建筑技巧都隐藏在了这些石头的背后,简单理性的建材,反而能构筑一个感性的精神世界。然而现实毕竟残酷,这样缓慢打造出的村子,是没法跟上城市化脚步的。几乎有近一半的房子已经废弃,它们终将被时间消化,而重归大地。烟火人家是美的,断壁残垣当然也是,苍凉而厚重的岁月,只有在石头的缝隙里,才能吟哦出无声的沉默。

土与石之外,最有生命力的褐色,大概是木质了,曾经的大树一旦离开土地,命运多半莫测,但就我所见木材最神奇的经历,在太湖之畔,一个与鼎鼎有名的香山营造同源一脉的小村冲山。木材基本都是江南一带的香樟,有着好闻的气味和温暖的褐色,仿佛还带着它生长的气息。而最难以想象的是,不久之后,它就会从一棵无欲无求的植物,变成普度众生的神佛。是的,这里处处是木质雕像的作坊,看着庙堂之上的庄严佛像,怎样由死去的树和活着的人制造出来,是件有意思的事。锋利的锯子切割出饱满血肉,冰冷的凿子刻画出慈悲表情,粗糙砂纸打磨出光滑肌肤,在没有上漆之前,木材还保留着原本的褐色纹理,却已经被赋予了神佛的造型。这是造像,却不是神话,一切只是因为有了人。

这是佛像诞生的地方,也是其中一些死去的地方,那些散落在屋前野外的佛像和残件,因为种种瑕疵和失误,没能最终走进寺庙殿堂中,供人们顶礼膜拜,甚至还没来得及圆满地完成生,就踏入了漫长的死,颜色也因为雨水侵蚀、虫蚁啮噬,而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棕褐。它们平静甚至面带微笑地观照着这个造出自己又毁灭自己的世界。其实并没有所谓的生死吧,它们才是真解脱者。这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了,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尚且如此,又何况一块木、一尊像。

土的淳厚、木的质朴、石的冷静,与这些构成大地的基本元素有关。褐色无疑是包容的,包容着你的来去匆匆。那么容易被忽视,却始终不声不响,也许褐色知道,待到仔细思量,人们就会发现它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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