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两季

文/南荍

图片来源于网络


1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金燕还没有出生,金燕的爸爸却已经注定会是她的爸爸。

论辈分,我得叫金燕一声小姨,叫金燕的爸爸一声外公――其实他跟我爸爸一个年龄段,只比爸爸长了几岁,而且我们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不过为了相处,但凡是邻居都会追溯到姓氏以及前好几代的血缘关系,这样一来,随便拉出一个邻居来,都仿佛跟我们家有亲戚关系,全都是我的七大姑八大姨!

没办法,谁让咱中国人就是这么喜欢认亲戚呢?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村的邻里关系处得特别好,谁家要是有个大大小小的事,诸如老人去世或娶妻生子嫁姑娘办酒,孩子考取大学做饭招待亲戚朋友这类的事儿,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会来帮忙,甚至农忙季节也会互相帮忙。

金燕的爸爸叫金亮,自我有记忆以来,金亮外公有一只眼睛就布满红血丝,而且眼白还是外翻的,他的这一只眼看不见任何东西,给人的感觉很凶。

听母亲说,这是因为金亮外公在他十几岁时的一个夏天,天气很热,他跟村里小伙伴跑去西河里游泳,雨季刚过,水量还很大,他水性又不是很好,于是就溺水了,好在被同行的小伙伴救了上来,捡回一条命,可是一只眼睛也从此失明。

因为落下这一个残疾,又加上没读过书,成年的他还没娶到老婆,村里跟他同岁的其他男同胞基本上都有媳妇了,结婚早的甚至孩子都有了,他的父母不得不开始担心他的终身大事。

四处托人打听,谁家有成年未出嫁的女孩,便请媒人带着他去提亲,就因为他的那只眼睛,去了好几家提亲都被拒绝了。其实要是忽略他的一只眼睛,他的五官长得还是算好看的。

后来没办法,他的父母只能降低要求,打算给他找那种稍带残疾的姑娘做媳妇。

听说邻村有一家还有个叫郭珍的姑娘,已经二十出头,长得漂亮,个子也高,就是有个缺陷:平时都是好好的,就开春和初秋这两个季节会神志不清,自言自语,一个人在门口走来走去,时而大笑,时而大哭,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用我们那的话说就是会发疯。

金亮的父母不介意这个,能给儿子找个媳妇传宗接代就行。

就这样,郭珍嫁给了金亮,后来就有了金莲、金秀和金燕,三个都是女孩儿。

像是为了完成使命一样,第一个孩子金莲出生之后,她的爷爷奶奶便相继去世了。

2

金莲比金秀大两岁,金秀比金燕大两岁,金燕和我同岁。

金亮外公不识字儿,经济收入来源只能靠给别人打工赚钱,他很少给金燕们买衣服,不是他不买,是他买不起,所以金燕和金秀的衣服要么是金莲的旧衣服,要么是别人送的衣服。

尽管如此,金亮外公却一直想要一个儿子,金燕妈妈又是精神残疾,管计划生育的来动员去做结扎手术来了好几次都没用,迫于他们家的情况特殊,又不能罚款,只能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的地开导。

之后的几年,金燕妈妈都有怀上宝宝,但是都因为途中犯病,有的还没出生就流产了,有的临产掉厕所了,各种夸张失去孩子的方法都有,但又都是事实。

在金燕13岁那年,又添了一个妹妹,取名为东兰,15岁那年终于有了一个弟弟,据说是金亮外公去石家要来的,所以叫石义。

所谓“去石家要来”,就是去对着传说有灵性的石头许愿想要个男孩,愿望实现了就要去还愿,按照习俗还得把自己孩子也跟着姓“石”。

在他们家几姊妹中,金燕算是最幸运的——她长得好看,身体健康,读书最多,视野最开阔。

石义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金亮外公大概是太期望有一个儿子了,脾气突然变得很暴躁,金燕还小,他的暴脾气基本上都向两个比较大的孩子撒,她的两个姐姐只要不听话或者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就会被他打,他基本上是逮着什么就用什么,有时候是掏火的铁棍子,有时候是竹条。

金燕妈妈好的时候还能拦着点;犯病的时候就完全像是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睁睁的看着金燕姐姐们被打得很惨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邻居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都来劝金亮外公,他当时也很后悔,可是已经打了,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金莲和金秀身上的疤几乎都是因为金亮外公留下的。

有一次,金燕妈妈正在犯病期间,金秀把饭煮糊了,被金亮外公用绳子吊起来打。

由于绳子不大牢固,打着打着就断了,金秀正好摔在火里,一部分脸以及脖子到肚脐眼的好多地方都被烧伤了,金亮外公又急又恼,最终还是把金秀送去了医院。

医生说,还好送来及时,不然性命堪忧,幸亏她脸上的伤面积不大,不然这孩子以后找对象怕都难,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弄成这样?你们做家长的也太不小心了。

当时金亮外公并没有说话,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因为小事就打她们,最多是骂骂她们罢了。

3

金莲和金秀都是小学还没有上完就辍学了,辍学以后的金莲嫁给了她妈妈的姐姐家的儿子,也就是她亲表哥,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金莲前几年也会犯和她妈妈一样的病,后来她二姨家四处寻医给她治病,这几年也都平平安安的,没再犯病,至于她的孩子有没有什么隐性或显性疾病,无从知晓。

金秀后来嫁在离家一个多小时路程的地方,她的老公比她长七岁,是在那种差点找不到老婆的年纪娶的金秀,所以对金秀也还算好。

金秀有时候也会犯病。她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的父母不让金秀带孩子,他就会在金秀清醒的时候把孩子抱来给她看,在她犯病的时候给她梳洗打扮,喂她饭。

孩子稍大点,他会趁金秀清醒的时候带着金秀跟孩子回娘家看看金亮外公们。

不知道金秀的病后来有没有医好,大学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而金燕,她明白生在这个家庭会面临着些什么!所以对于学习,她一直很努力。因此她的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然而——她读完高中就辍学去外省打工了,任谁劝说都没用,她说不想被困在家里,不想像姐姐们一样胡乱地嫁人,她要去开阔自己的眼界,增加自己的阅历,赚钱给妈妈治病,供弟弟妹妹读书,还要带弟弟妹妹去医院查看他们有没有遗传妈妈的病。

4

高中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金燕,听说她已经在外面闯出自己的一小片天地,做的是服装行业。她穿着时髦,化精致的妆,剪一头短发,显得很干练,她有很多优秀的追求者,但是她却一直单身,医生检查也说她没啥隐性疾病,可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遗传母亲的病,她害怕自己的孩子不健康,也害怕连累别人,所以一直没敢结婚。

石义和东兰快上初中了,金燕也真的实现了高中时候的梦想,她带他们去医院检查了,弟弟妹妹都很健康;她会不定期给她们买衣服和学习用品,给她们打生活费;她曾经带母亲奔走于各大医院,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这几年,父亲的身体依然硬朗,五十多岁的他额头上却早已布满皱纹。母亲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大多时候都在犯病,犯病的时候谁也不认识。

工作不忙的时候,她就坐几小时的飞机从外省赶回来陪家人,她给母亲梳头,给她洗澡,陪她聊天,就算她在犯病,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也不知道身边的人说的什么,她仍旧有一搭没一搭的回母亲。

母亲偶尔清醒的时候,她最担心的就是金燕的婚事,说的最多的也是叫她赶紧找个好人嫁了之类的话。

金燕原本就是个孝顺的女儿,她也早到了结婚年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母亲提她的婚事,就依了母亲吧。

于是她找了追求对象里面自己最钟意的人王迩,跟他说明了家里情况,好在王迩是真心喜欢她的,他不仅不介意还提出愿意跟她一起赡养父母。对于他的反应金燕很是欣慰,所以趁母亲清醒,一个月之后她们就闪婚了。

结婚那天,金燕母亲看起来比往常都要健康得多,就像从未生病的人,穿着得体,把来往宾客招呼得妥妥贴贴,脸上的一直挂着微笑,像是把有生以来的活力都给用上了。

金燕婚后不久,母亲又发病了,这一次她没有自言自语,没有时而大笑时而大哭,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门口,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她越发像个孩子,用她那在岁月的洗礼下依然清澈的眼神打量着路过的行人。

王迩陪着金燕带她去医院,医生把他俩单独叫出来。

“你们是她的家属吧,她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医生面色凝重地说。

虽然也有往这个方面想过,但是听了医生的话,金燕还是一下子就泣不成声。

之后母亲脸色一天比一天差,饭量一天天在减少,到后来直接躺床上起不来,因此一家人都很担心她,一有空就会来医院守着。

金燕跟两个姐姐在医院轮流照顾了母亲两个多月,母亲从未跟她们说过一句话。那些日子里就连父亲来,弟弟妹妹来,母亲也是安安静静的。

突然有一天,金燕出去给母亲拿吃的回来,母亲怀里抱了个枕头。

“嘘,不要吵醒你弟弟妹妹们,她们等了我太久了”母亲很小声又小心翼翼地说。

金燕突然泪如雨下,原来那些在母亲犯病期间夭折的弟弟妹妹,母亲潜意识里也许是知道的。原来自己跟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何其幸运,能够平平安安来到这个世界。

第二天天还没亮,金燕迷迷糊糊看见母亲在门外微笑着向她挥手,金燕想睁开眼看得更清楚些,她甚至激动的叫了一声“妈”,这一叫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再看看母亲,她睡得很安详,金燕忍不住摸了摸母亲的头,这一摸她被吓了一跳,母亲额头冰凉,她把手放在母亲鼻孔试了试,已经没气了。

也许只是暂时休克了,她这样安慰自己,当医生被叫来,斩钉截铁的说母亲已经去世几小时了的时候,她脑袋里“翁”的一声,心里那根弦突然断了,泪水就像开闸的水龙头一样不停地流,她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永远的失去了母亲。

半年后,金燕在家乡小镇上新开了一家叫“一年两季”的服装店,和别的服装店最大的区别就是:里面各个年龄阶段的衣服都有,新生儿以及老弱病残只需要花十元钱就可以买一套质量不错,样式好看的衣服,店里有供人们休息的桌椅,桌椅旁边是书架,书的类目涉及各个领域,说它是一个与图书馆相结合的服装店也不为过。

石义和东兰周末没课的时候会来店里帮忙,寒暑假金燕就把店关了,带父亲和弟弟妹妹到处去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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