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桃树

        初夏已至,行走于乡村间,见乡亲们屋前屋后篱笆旁矮墙边,三三两两桃树上又坠满了毛茸茸,青扑扑的果实,不禁想起我那老家曾经的几棵桃树来。

        老家的桃树多大的年岁,这我不知道。听母亲说,应该是生我那年父亲栽的。我猜想,父亲那时栽的心情,可能是因为三十六岁才生了个儿子满心的欢喜,于是便兴奋地栽了六棵,期盼等儿子渐大便有桃吃吧。至于六棵,应该蕴含了六六大顺的意思。

        我的父亲是个老实本分的、勤劳朴实的农民,除了每日认真地做好他的庄稼以外,唯一的爱好便是田前屋后的到处栽树。树们栽了又砍砍了又栽,少数的打了家俱农器,盖了楼板,更多的是当柴禾烧了。惟有的这六棵桃树,因为她们的食用价值,一直舍不得砍,直到自然而然的老死。只是模糊地记得从记事时起,她们便是我的乐园,我的伙伴,给我带来了无穷的希望与无尽的乐趣。

        每当春天的到来,我便对于她们无限地憧憬了。正月刚过,我就时常偷偷地一个人来到这桃园,摩娑着她们秀美的身子,窥视她们何时的苏醒。等到和风煦日,那青葱柔软的枝条上慢慢地涨出了惺忪的眼蕾,我那幼小的心甭提多高兴了。也不急着告诉伙伴们,因为那是秘密呀。

        三月的桃花盛开了,简直是一片粉红的云笼罩着。而不计其数的胖嘟嘟的蜜蜂,嗡嗡地扇动翅膀徜徉于其间,忙忙碌碌的,热热闹闹的。我好生羡慕它们的自由快活,真想变身成为其中的一只,尽情享受这份明媚这份温馨。当然,此时我也时刻高度地戒备,因为冷不丁就看见隔壁大娘小娘家窗台的酒瓶里插着这样的花枝。但我也逮不住她们的把柄,委屈地告诉母亲,母亲也只是笑笑,这让我一段时间很是懊恼。

        桃花渐渐地谢了,落红铺满了一地。小心地脚按上去,柔软舒曼的,像是轻落在一大块艳丽的绒毯上。而这时,细细嫩嫩的叶子羞涩蠕缓地抽出来,清新脱俗着我的眼。最让我心醉神迷的是,那刚脱落不久的花蒂上,竟然钻出了一个个愣青粉嫩的脑壳来。我兴高釆烈地告诉母亲,母亲依旧笑着,并且说,别着急用手指着桃蕾数呀,会掉的。我那时有些迷糊,但确实是不敢。手指着数怎么无端地落了?直到现在也仍然迷糊,也没有问。

        桃树的叶子们慢慢地椭圆了深绿了。而那些躲藏其间的果实们,卯足了劲贪婪地汲取着土地的营养,转眼,便有了鸡蛋般大小的模样。它们毛茸茸的沉甸于枝桠,你挤我,我挤你,这可把桃枝给累坏了,坠压得抬不起头。每到此时,父亲便拿来一些粗壮结实的树杆,打起了支撑。而且,于桃树躯干四周浅浅地绑了几根榨刺,那意思自然是告诉人家,别再爬树摘果了。

        令人嘴馋的五月终于到了。到得月尾,我便纠缠嚷嚷着要父亲的釆摘,父亲也就无可奈何地拿了根竹棍在浓密的叶缝中仔细地搜寻,瞅准了嘴尖泛红的轻轻地敲打一两个,而我小心翼翼用父亲的草帽瞄准着接。等不及用水洗便快快地在衣服上擦拭几下,然后咔嚓一声,那玉裂珠碎的嘎响,那涩甜爽滑的味道,至今仍记得是那样的真切。

        桃子真正的熟了,白里透红,晶莹剔透,母亲便挑了些红透的用围裙包着一个屋基窝挨家挨户地笑着送。大家彼此客气地推让一下,也就收了。而我,这时的腮是鼓鼓的,嘴是翘翘的,甚至是哭闹着耍起了赖。母亲也只好挑了两个狠狠塞到我的手里,有些愠恼的模样。这六棵桃树,毎年丰收时总是摘得几百斤,母亲又把那些品相好的留着枝叶小心地放在提篮内,大清早便拿到镇子的集市上去卖。居然也能够卖些钱,这时她总不忘扯些的确凉花布,因为天气马上热了。

        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的夏天几乎是在这片小小的桃园里渡过的。桃树栽在我家后场空地,伴着一片修长茂盛的竹,少许苍遒古朴的柳树,而附近,便是自家的池塘。午后掇两条板凳往树荫里一放,看蓝天载白云悠悠,听鸟鸣伴蛙虫和唱,任清风携浮水拂面,有说不出的惬意,仿佛神仙般的日子。而沉浸于其间唱歌看书,不知不觉让我长高长大,我梦幻的纯真的孩提时代便也于其间恍惚着摇曳而过。

        由于我的继续读书,父亲四十八岁那年忍痛地告别了这片土地,颤颤栗栗地于陌生的大都市去卖塑料袋,这一卖就是一十又三年,直到他的去世。他把他一生最值得骄傲最宝贵的黄金般的十三年奉献给了这个家。准确地说,是给了我,我的前途,我的命运。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远走了他乡,为了支撑这个家庭异地奔波流离,我对于老家的桃树,竟然也冷淡了许多。很久很久没有那样快活地,真实地在那曾经天一般大的桃园中呆过哪怕是一刻钟。

        有时打过短暂地张望,只觉得她是这般的羸弱这般的瘦小,竟也包容了我一颗如今不安分的神经质的心。我的父亲六十又一便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得那样的早,那样的快,是我一生的痛。说来也怪,就是那年,我家的桃树便不再结出诱人的桃了,年一年二也相继地枯萎。

        是桃树带走了我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带走了桃树?这我不知道。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病危时,我接到大伯来的电话,我的车胎突然地破裂了。霎时,我的心猛然一凛,难道......?真的,电话那头大伯低缓着说,你的父亲,走了。

        哎!我忽然地有些眼泪。望着乡村的桃树上的果实,其实只要留意一下,它们的嘴边已抹起了一溜红,已然快成熟了。只是在他乡看着这静静的桃树,不由不想着老家曾经的桃树,想着我已别十年的父亲。

        是的,父亲就是这桃树,而我,便是这也不知什么时间才能成熟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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