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白行走在广州的街头,抬头看着头顶的富丽盈力大厦,塔顶耸入云霄。十分钟前,顾白觉得梦想和他如此接近,出版社负责人快速地翻阅他的稿纸,他看着作品好似从打印机出口一张张地吐出来。
“你的作品非常棒,可现在很少人能静下心来看纯文学的东西……”稿子被温柔地放在了桌面,眼前的男人笑容也憨态可掬,可这反而让顾白感到难以名状的落寞。
东站地铁通道总让顾白觉得像一条长长的滑滑梯,两侧坐满如小孩的大人。有人抱着吉他,有人放着二维码牌子瞎着眼躺在地上,还有贩卖手机壳手机贴膜和鲜花的男人和女人……顾白想在眩晕的通道灯下多待一会,任人流推着他走。不知何时起,他逐渐享受着人流中独处的快乐,于是放慢了脚步随性而走。炫目的灯,两旁横七竖八的贩卖者又像过家家的小孩,此刻管状的地铁通道成为彩色万花筒。
人到中年,顾白已经不再将梦想看得如此重要,生活的琐事早已将他的文学梦揉进菜篮里。他在某一刻顿悟,生活上并无常胜军,文学上也是一样。可今日,当他被编辑部拒稿的时候,却有一种时隔多年未曾感受过的沉重。
他走到自动贩卖机出买了一瓶咖啡,很想抽一支烟,可看着人来人往又将手从西装裤口袋抽了出来。他倚靠在年轻女明星的荧光广告牌边,闻了闻手指的味道。他想起自己曾经张狂的青年时代,因为满腹才华和拥有坚定不移的文学们而备受关注。所有人都对他说:“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作家。”时隔多年,那些坚信他会成为作家的人遇见他之后依然会鼓励他,可这对顾白来说,这无疑是在提醒他:“你的作家梦直到中年仍然停滞不前。”顾白感到脸红,他甚至极度害怕有人和他谈起当作家的梦想。
顾白眼神抓捕那个人群中戴灰色帽子的男孩——黑色T恤、宽松牛仔裤、斜挎书包和脚着高帮万斯鞋子。他随男孩上了同一节车厢,文艺青年总给他带来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地铁穿行于漆黑的地道,车厢充着明亮的光,顾白从玻璃中瞥见男孩模糊的脸。他想起青年的自己也常戴着耳机,对世界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车厢中一中年男子,鼻尖贴着一个年轻女孩的头发,他的下身故意贴近女孩。顾白想,还是少管闲事好。
很多时候,他觉得这个世界吵吵闹闹,乱七八糟。他理解那些为了生活而不断妥协的人,可也极其讨厌他们。顾白还没想完,广播已经报站。他临走前看了看那个猥琐的男人依然紧挨着那个漂亮的女人,顾白觉得,他只不过做了很多男人想干而不敢干的事情。顾白再看了看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孩,他抓着把手似乎在想些什么。
“喂!你!干什么呢?”顾白指着那个男人大喊了一声。车厢的乘客先是看着顾白,然后都顺着顾白的手指方向看去。顾白没来得及做过多的动作,早已被推出了车门,人们又拼了命地挤上去。顾白想:“总算给新上的乘客留了个故事。”
他感觉自己像只老鼠一样走出地铁口。不过,刚才那一吼,让他感到多年未有过的得意。他想,生活有时候确实比小说精彩,就他刚才那个“喂”字,那趟地铁车厢之后一定会发生些事情,说不定明天的电视上就会就报道男子猥亵地铁女乘客的新闻。
顾白讨厌菜市场湿滑的地面,看着菜贩丢在路上后腐烂的叶子,竟对它们感到心疼。他小心翼翼地在人流中行走,与那些为了生计而狼狈、焦急拥挤的人相比简直格格不入。
“三块钱的精肉。”顾白想切一点肉炒榨菜。
“大哥,三块钱怎么切?再来点呗,一个大男人吃这么斯文!”猪肉贩主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可做生意的语气已经足够老成。
“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我这不还有其他菜吗?”顾白提起手中的大白菜示意年轻老板。
卖猪肉的男孩瞥了一眼塑料袋,白了他一眼,然后懒散地举起刀,利索一切,将肉往袋子一扔,打上结,递给顾白:“三块!”
顾白并没有忙着给钱,而是对男孩说:“你咋不称一下?”
卖猪肉男孩完全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顾白。顾白继续说:“三块就三块,我不会给多也不会给少你。”
男孩凭着多年切猪肉的感觉知道,这猪肉绝对不止三块钱。从他下手的那一刻开始其实就打定主意要给这位顾客多切点,只是他不明白这位对生活如此精打细算的男人,不至于掂量不出几斤几两,得了便宜却不赶紧离开。
“这绝对不止三块钱了,收你三块钱,你走吧。”男孩尽管不愿说破,可还是无奈说了出来。
“我也知道这不止三块钱。”顾白坚定地看着男孩,男孩无法不将猪肉放在秤子上。
“五块三毛。”男孩将猪肉放在顾白面前,顾白拿出一张整齐的五块钱,可始终找不出三毛钱。男孩看着说:“三毛钱不用了。”
顾白说:“三毛钱我用手机支付给你。”顾白用手机一边扫着二维码,一边对男孩说:“生活容不得一点差错。只有运气才会有所偏差。”
他提着菜像青蛙一样在坑坑洼洼的积水的地面跳跃着,然后经过长长马路,在第五个路口右转便到了所谓的龙归花园。美其名曰花园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破破烂烂的老社区,砖块发黑和掉落的居民楼像一个个乞丐。楼下散乱地长着几棵老树,几处老树下又围着一群群老人。这边在聊天,那边在搓麻将,翻滚的、奔跑的、啼哭的小孩让他感到内心烦乱。街坊都是些极其热心的人,可顾白却害怕和他们一一打招呼,有时候他只想安安静静地上楼。很多时候为了避免与他人打招呼,顾白大多选择夜深一点时再出来倒垃圾、散步、购置必备的生活用品等,或者把需要的一次买好,然后几天不出门。他倒不是什么孤僻的人,只是有时候无谓的寒暄和应酬让他感到麻烦,简单地说,有时候他就是不爱说话。
2
顾白想,其实没人逼你开口,逼你开口的只有生存罢了。不愿意打的招呼大可不必打,留下一张嘴吃饭就够了。可顾白又想,这样的世界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他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凌晨三点还响着的麻将声,他想那些失眠的老人通过打麻将来消磨时光是一件有趣的事。因而,他也会在失眠的时候悄地走到楼下看看他们搓麻将。
“诶,小顾呀?要不来摸一把?”七婶说。
虽然这个社区所有人的称呼听起来都有血缘关系,其实街坊不过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像顾白这样刚搬来此地不久的只能以“小顾”称呼。但他知道日子久了,自己也一定会混个类似于“顾哥”、“顾叔”之类的称呼。实话说,顾白并不喜欢别人以“小”称呼他,搓麻将的老头阿姨说不定只不过是年龄上大他而已,如果只是摸麻将度过此生的话,阅历倒不一定比得上他。
“不不……七婶您玩。我就是睡不着出来散步,路过这里看看。”顾白说。
“这个年纪就失眠了?这得熬到什么时候啊?”九叔摸了一张牌,满意地摆放好。然后抛出一张:“白板!”
“失眠倒不是经常的事,只不过吃饭晚了,没消化好睡不着。”顾白找了张椅子坐下,随意打量着几位老人。
“小顾,你老婆呢?”显然打起麻将来什么都能聊得开,几位老人根本顾不及他的感受。
“我还没结婚呢。”顾白说。
“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没结婚?”四婶丢出一张牌,然后惊讶地看着他。
“四十三了。没遇到合适的。”顾白挪了挪屁股,趁势从衣袋掏出了一包烟。
“男人还是得有个女人的,不然看起来怪可怜的。”顾白已经不在意是谁说的了,他听着嘈杂的麻将声,将自己置于烟雾之中。
人到底是奇怪的动物,有时候渴望独处,有时候又想跳入人群。顾白后来失眠就跑到楼下,和老大爷阿姨们谈着无所谓的闲话。顾白觉得似乎每个人都想窥探别人的内心,却又对谁都没有兴趣。顾白又想,其实谁也不会对谁的人生感兴趣,人们要的只不过是剔牙缝时候的谈资罢了。一想到这群老人对他的关心,不过是他们打麻将间隙不经意挤出的谈话,他又感到一丝难过。
“不过话又说话来,隔壁小区的李叔小女儿女叫李闻,现在三十五了,还没嫁出去。他前段时间还让我留意一下有没合适的人介绍一下。小顾,你看要不要试试?”七婶似乎发现了惊天秘密似的,一下子停下手中的麻将。
顾白没反应过来,虽说人到中年,爱情对于他来说更像是搭伙吃饭,可听到要给他介绍女人。顾白竟有些害羞起来。他的眼前出现一个丰腴的女人的画面,女人的毛孔扩张,牙齿有些稀疏发黄。
“还是算了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谁会愿意要我。”顾白嘴上这么说,其实是嫌弃女人过了如花似玉的年纪。
“这不还没见过吗?怎么知道不合适呢?年轻时谈喜欢,年龄到了一定年纪,说的是过日子。”七婶继续说。
“是呀,小顾,就试试呗。总得有个女人过日子的,生活才像话。”四婶说。
“这个……我会看着办的,谢谢大家啦。我还是回屋里睡觉了。你们玩……”顾白没等他们继续说下去就赶紧逃了出来。没有明亮的星星,可四处依然光亮,花园门口的宵夜档仍聚满了人。
3
顾白在便利店门口遇见了英琮。与英琮相比,他穿得简直过于寒酸。顾白一开始倒没认出英琮来,只是他对店员喊了一句:“给我一包软经。”他感觉旁边的男人在盯着他。顾白非常讨厌这种行为,于是他决定狠狠地盯回去。
“顾……白?”男人梳着整齐的发型,穿着笔挺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倒没有那种油腻的感觉,而是散发着儒雅的气质。
顾白在脑海里搜索了好半会,高个子高挺鼻梁的男生在他印象中只有那么一人了。
“英琮?”顾白迟疑说着。
“真的是你啊,顾白。”英琮主动伸出了手。
顾白看着高他十几厘米的男人,竟感到有些自卑。英琮又主动从中华香烟里抖出一根递给他。顾白用手掌挡住,然后回头拿过收银台那包双喜软装经典。
“抽我的吧,可不是太好。”顾白忙着撕开包装膜,英琮此时已经又将烟递到了他面前。
“都一样,都一样。不分贵重。”英琮说。
顾白只好接过烟,英琮给他点火,顾白吸着了它。
“客人,您好。这里是不允许吸烟的。”店员对他们说道。
顾白与英琮感到抱歉,然后一同走出便利店。
“你是刚下班吧?”英琮显然看出顾白衣着的工厂制服。
“是的,今晚加班。”顾白说。
“你呢?”顾白狠狠抽了一口。
“我刚结束了一个访谈。准备回家呢。”英琮慢条斯理地说。可这对于顾白来说无疑是狠狠一击。
“你还在写小说吧?”英琮将头转向顾白。
“没有在写了。”顾白有些不好意思,因而骗了他。
“那真是可惜了,当年你可是系里出了名的才子。我直到现在仍坚信你有朝一日能成为优秀作家。”英琮说。
顾白对于英琮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他到底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是自己喜欢的样子。只是多年未见,又在陌生的城市相遇,便有了一种诗意的感觉。寒暄了几句,犹如畅快心中的积郁。其实,时间的摧毁能力,或许能达到多年不见不交换一根烟也无所谓的地步。可此刻见到英琮竟有种难以诉说的苦闷。
他们在沉默中打量着对方的心事,灰色的烟渗入黑夜里。顾白一如年轻时候那样打破安静,似玻璃杯在沉寂的深夜摔破。
“不见已近二十年了吧?”
“正好二十年。”英琮接话说。
“岁月真如惊鸿一过。”顾白想。
此时,远处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顾白看见远处的轿车有个女人正在招手。
“林慧。”英琮对顾白说。
顾白想,年轻时总在追,中年时却总想逃。有些往事他是不愿意再想起来的。
“她还好吧?”顾白看着远处。
“我考上研究生后不久就和她一起了。”英琮从口袋拿了一支笔,然后撕开了烟盒。在上面写了一连串数字递给顾白。
“有空常联系。或许我可以帮你出书。”顾白接过充满烟味的烟盒,看着走远的男人上了车。顾白想,此时车里的女人或许会问他,聊天的男人是谁,英琮应该会回答,一个朋友。
4
回到家后,顾白端着一杯冰啤酒坐在沙发上。他回想青年时期的英琮。说不上英俊,但个子高。腼腆,甚至有些小孩子气。很多场合,都是顾白给他撑场子,英琮在大学四年里不过是常出现在他光环后默默无闻的角色。
每当想起英琮,他总觉得人生很多时候,其实更靠运气和伪装。顾白打开手机,在搜索栏上检索“英琮”两个字。接着页面弹出个人简介和一堆文章。顾白没想到,时隔多年,英琮竟成为了出版社主编和作家。
顾白那年考研失败后,错过了升学机会也错过了最佳的找工作时间。可他觉得自己怎么说也是大学本科毕业,找份工作肯定不成问题。一开始,顾白就想进入报社混个编辑之类的工作。因而一边兼职赚房租伙食费一边各处投简历给各大报社。可三个月后,并没有等来任何回音。面对着饥饿,顾白无法不考虑暂时进入工厂工作。只是没想到,一干就是二十年。对于英琮来说,那年或许是他人生中得意的一刻。正如他说的,他成为研究生之后不久便和林慧一起了。
顾白在二十年后得知苦等二十年的女人竟和那个曾经他看不起而今却抵达他梦想的男人在一起。
他好奇地翻看英琮的文字,却没有得到意外的惊喜。语言平淡无奇,思想力明显不足。他想,他到底如何混到一个“作家”的头衔?那个曾在他心中翻腾无数遍的词被赤裸裸地解剖、失血,顾白感到异常失望。
在他看来,英琮不过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顾白曾意外地发现英琮藏了很多别人送给自己的礼物。更为过分的是有一次英琮当着顾白的面吃完了整个蛋糕。后来顾白得知,那个蛋糕是朋友送给他和英琮的。
很多时候顾白又想,怪自己充当老好人角色过了。好比部门师弟师妹送礼物给他俩,顾白认为回礼是应该的,而英琮认为要花一堆不必要的钱而不愿意时,顾白便自己咬紧了牙掏钱,而且卡片上特意写着:“顾白和英琮赠”。
顾白不愿再想下去,他以为之后会走得比英琮更远。可事实是,英琮早已达到了他这辈子无法企及的高度。他摇晃着加冰的啤酒,感到对于未来的无力。
而林慧又为何看上了他?
顾白大学期间写了一本十余万字的书给林慧。他将人生中写的第一本小说给了林慧。顾白想,一封简短的情书都能俘获女生的心,何况十几万字的小说。可顾白终究错了,爱情这事,全凭感觉。
林慧在信中对顾白写道:“谢谢你,可我心有所属了。”
顾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剪一个光头,可在往后的二十年里,顾白都留着光头的造型。顾白对于写作与感情都有着一种执拗的态度。可人生,就这样,大多执拗的人过得都不算太好。而那些善于伪装的人,总能达到他们预想的高度。他看了看烟盒上的一连串数字,似乎在告诉他,时间正一秒又一秒的流逝。
5
工厂的一位同事被卷入机床,人被拉出来时候已经面目全非。顾白盯着满是辣椒的饭菜,回想被拖出来的肉泥,鲜红的辣椒碎就像被撕碎的皮肤。顾白感到恶心,连同餐具扔进垃圾桶。
顾白抖了一根烟想,这座城,到底撕碎了多少人的一生与梦想。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所幸这二十年来,没有遭到任何机器的威胁。工作之余还能靠他写写小说,投稿给一些故事网站。纯文学类的大杂志,他也投过很多篇,可终究杳无音讯。起初他想,大家都有被退稿的时候,自己被退稿并不算什么特别难过的事情。后来,顾白到底想明白了,像他这样寂寂无闻的写者,除非写得非常好,不然投大杂志是有一定难度的。顾白也算心里有底了,自己或许有那么点写作的天赋,只不过还没能写得足够好。现在,顾白常给一些情感类网站投稿,那里不在乎文笔有多好,旨在故事足够吸引人。顾白看着自己未被校对好的文章挂在网站,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可想到总算靠文字吃过饭,内心便感到宽慰。
被卷入机床的同事叫小五,救护车来后没多久就被当场宣布了死亡。顾白想,死亡是他的事,悲伤的却是我们。他看着枯燥的工厂生活因为这事而略显躁动,工友们正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小五的死亡。顾白知道,明天,也可能过不了午饭时间,所有人都投入机械的工作之中,而将这事抛到脑后。顶多往后老徒弟带新徒弟时会说:“注意点,以前就有人操作不当,死逑了。”新员工对于这样的警告起初是相当在意的,他可不想别人用“死逑了”三个字总结他的一生,可一旦在这里混的时间长了,麻木了起来,便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顾白将发烫的烟头放在一只蚂蚁身上,然后扭了扭。他想,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无奈的,这些蚂蚁如此勤快却敌不过他的一根烟头。奋力反抗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计划的一生敌不过瞬间的变化,一台机器,就将人的一生全毁了。
两天后,顾白从工厂下班,看见门口停了一辆灰色宝马轿车。英琮依然和几天前见的一样,散发着成功人士的气质。顾白看见英琮,竟有一种想要躲开的意识。可门卫处开放的门口就那么一点大小,英琮早已盯紧了从那里出来的顾白。
“老顾,你怎么不联系我?”英琮远远就已经向顾白喊起了话。顾白却感到无所适从。初次见面他没感到距离感是因为他不知道英琮已经当上了主编和作家。可现在他知道了英琮的社会地位,“老顾”的称呼不免让他受宠若惊。
顾白拍了拍衣服,然后走到英琮旁边,抬起头对他说:“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是打厂工的,时间不自由。哪能和你比。”
“要不是我留意你制服上的公司名字,怕是又要失联几十年了。”英琮将烟递给了顾白,顾白双手接过,英琮又拿了一根嘴唇抿住。
“走,一起吃饭。”英琮点完烟,就顺势拉住了顾白的手臂。
顾白想要推脱,可人已经被拉到了车门口。英琮见顾白有所迟疑,便补充道:“我和林慧说见过你了。她希望能约个时间一起吃个饭。”
顾白听到林慧两个字,仿佛二十年的时光如溪水一样哗哗地流过。当他坐上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满是油渍的工作服。顾白想,算了吧,她现在已是英琮的妻子了。
汽车行进着,他的身体微微颠簸。顾白盯着车窗里的自己。二十年了,他从没如此仔细地看过自己,如今,才发现自己真的老了。他对着车窗里的自己笑了笑,光头的好处或许是没有白发提醒自己正在慢慢变老。光头也似乎在提醒他,就像二十年前一样,感情从来就没有变过。
轿车在广州酒家门口停下,英琮领着顾白上了电梯。
当第一眼看见林慧时,自己会是怎么样的心情?林慧现在变成怎么样子了?会不会感到尴尬?顾白还没想完,电梯门就已经打开。
英琮对他说:“老顾,怎么愣住了?”顾白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踏着软绵绵的地毯,看着墙壁上略微反光塑料装饰。眼前厚重的大门被精美雕饰过,门把是古铜色的,给人一种典雅而高贵的感觉。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逃离这里。或许他等了二十年的女人早已不再是他喜欢的模样?或许见面已完全没有必要,这只会让他期待二十年后徒增失望和烦恼。
6
门被慢慢推开,包厢里坐着满满当当一群人。顾白觉得这群人有些熟悉,但又说不出名字来。他扫了一眼,并没有林慧。
顾白长舒了一口气,接着感到落寞。英琮凑近他的耳朵悄悄说:“林慧临时有事,来不了。”英琮说完后走入人群说:“大家欢迎我们的顾大才子。”
顾白感觉脸被放了一块电烙铁,异常发烫。
人生得意的英琮介绍着顾白,这让顾白觉得自己像菜市场里老板恳求客人买走的砧板上那最后的剩肉,并且向路人宣告顾白这碌碌无为的人生所值的便宜价格。
“张哥!老顾你还记得吧?现在是上市公司的总经理。”英琮拍着一位戴眼镜、秃顶男人的肩膀对顾白说。没等顾白伸出双手,英琮已经挡在了他俩面前,然后准备介绍着下一个。
“这是老高……”英琮突然凑近顾白耳朵细声说:“他曾经也追过林慧。”然后又对大伙说:“现在娶了个大美女当老婆,又是一所网络公司的老总。可谓人生巅峰啊。”人群一阵欢呼。
等一轮介绍完,顾白感到脸火辣辣的,他觉得自己的脸像小五那样被被机器辗得粉碎。人群中喊道:“现在英琮了不得啊,又是出版社社长又是作家。简直大文豪啊。”
英琮拦下话来:“不值一提,只是运气好,才能混口饭吃。”顾白知道,接下来肯定要话锋一变。
“对呀,顾白当年可是学院的才子啊。那时候他就常说成为作家的。今天也该和你一样成为大作家了吧?”人群中有人提起。顾白心里冷笑道。
“我在一间工厂当压铸工人,每个月拿着五千块的工资。”顾白扫视了全场,他感觉眼睛火辣辣的睁不开。
场面一片安静。顾白知道这不过是正常流程。接着有人会打破尴尬,饭局才能正式开始。
“当年老顾可是出了名的才子,我们都只是些小跟班。”张哥说道。
顾白明白了,连同英琮之外的其他人都是特意过来演这场戏的。顾白在人生的检索栏中搜索这位叫“张哥”的男人。
其实他的原名为张歌,歌手的歌。后来叫开了就成了大哥的哥。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写成“张哥”两个字。某一天,学校广播传来两声“咳咳”的清嗓声,然后似乎是用手指敲了两下话筒,接着广播传来:“英琮喜欢林慧。”顾白当时正在操场打羽毛球,他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发现后面所念的东西正是自己写给林慧的。顾白想,为什么他让英琮交给林慧的情书竟然落到了张歌手上?
没等顾白冲到广播站,他就听到广播传来打斗的声音。后来英琮和张歌被记大过处分,用英琮当时的解释来说就是,他把情书弄丢在路上了,给张歌捡到了。当时顾白就该通过那句“丢在路上了”而识破谎言的。后来,顾白发现英琮和张歌有过亲密的来往,仍然认为这可能就是不打不相识吧。可今天,顾白总算明白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顾白,如果你想出书,可以来找我。”英琮给顾白斟酒。有几个人应和说:“对呀,让英琮给你出书啊。对他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呀。”
没等众人笑完,顾白猛地站起来,他盯着眼前所有人,似乎想将他们似花生米一样吃下。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众人始料未及。顾白将手掌放在桌面上,然后拿起一支筷子使劲扎进去。鲜血滴落饭桌,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我不想成为什么狗屁作家!”顾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然后摔下筷子离去。他想,总算耀武扬威了一把。可没当他走出包厢多远,只听见背后传来一阵笑声。
7
顾白觉得穷尽所有,也不过是挣扎的一生。无论对于梦想还是爱情,顾白都是执着的人,可现实抽了他二十年的耳光。
他解开工厂制服,又脱下里面的背心将血手给包扎住好。他想,自己永远都只是个等待机会的人,不成功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自己从没主动出击过。顾白带着醉意来到地铁口,他有些得意自己竟然光明正大的带着酒精搭上地铁。他盯着女人微微颤动的胸脯入了迷,他很想上去一把抓住;或者掀开她的裙子,身体贴近她。此时,他发现所有人都以奇怪的眼神盯着他,顾白想冲上去给那些假惺惺的男人几勾拳,他们只不过是些隐忍性欲可怜的人罢了。他们难道不想这么干吗?他们想,只不过他们不敢。顾白终究没做出那类事来,他知道人生容不得一点差错。
可自己的一生真的没有出过差错吗?不然为何直到现在仍碌碌无为?
从地铁口到家的一段路充斥着各色的移动摊贩。有烧烤档、水果档、冰淇淋移动车……顾白在一摊档蹲了下来:“这蟑螂药怎么卖?”
“十块钱一盒。”老板坐在矮矮的胶板凳上抬头看着他。
“给我来两盒。”顾白说。
绵长的路灯让顾白痴迷,与其说他爱这座城,不如说他爱城里的人。那些来自天南地北闯荡的人,让他有一种归宿感。就像龙归花园那些互相扶持生活的人,让他在失眠的夜里感到一丝丝的温暖。他想,那些往来的客子到底算是他的亲人。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生前是怎样的人,一旦死去,他们中间总会有人给他处理后事。
顾白盯着手中的蟑螂药,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这种感情与其说是对于自己的人生,不如说是对于蟑螂的。顾白一边赞叹蟑螂具有极高的繁殖能力和生存能力,可又对其蚕食同伴的尸体而让感到愤怒。
他想,人一旦失去感情,那和蟑螂有什么区别?
8
徒弟刘文看顾白手掌包扎了一层纱布便抢下他的活。顾白坐在胶椅子上,听着牛角风扇呼呼作响。他看着只有十九岁的徒弟生硬地操作机器,总担心他会不小心卷入机床。
“啊文。留心点!”徒弟听见顾白的叮嘱,回头乐呵呵地看着他。
“没事……师傅。我知道了。”
与其提醒徒弟要时刻注意点,其实顾白更希望劝走他。盯着徒弟的背影,顾白想起年轻的自己。
“啊文啊,把机器关了。来这里坐会。”顾白大声的喊道。徒弟一开始没听清师傅的喊话,只是蒙头干活。顾白将牛角风扇关掉,又大声喊道:“啊文,过来休息会。”
徒弟刘文听清了顾白的喊话,大汗淋漓地走到顾白面前,找了张凳子坐下。
“阿文,你休息,我来接你的活。”顾白站了起来。
“师傅,可你的手?”徒弟撩起衣服擦着额头的汗水,然后惊讶地问。
“不碍事,这活单手也能干。”顾白又特意强调了一句:“待这儿休息一会。”
“师傅,我不累,还是我来干,你手……”徒弟对他说。
顾白盯了徒弟一眼,徒弟没敢再回话。
他走到机床面前打开了机器,他听了整整二十年转动的马达声了。他总在单调的马达声里总结自己的一生,回想过往的岁月,或者想想无聊而琐碎的事情。
同厂二十多岁的姑娘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像他这个年纪的女人倒也有单身的。跟单的仓管李晶是两个孩子的寡妇。她的丈夫是个电工,三年前触电身亡,后来没能救过来。后来连续几天,他看见她的两个孩子在工厂门口等李晶下班,顾白觉得两个孩子可怜,就拿了一些旧书走到孩子身边对他们说:“孩子们,这些书给你们。有空多看看。”
久而久之,李晶和顾白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每次路上遇到李晶,她总以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他,可他们从来没有彼此打过招呼。相反的,顾白总想避开她,他一想到自己要是当了两个孩子的后爸,就感到莫名地恐惧。
顾白想虽说自己的一生足够落魄,可也不想被两个小孩和一个中年妇人捆绑住了。此时,一股力似乎拉扯着他,他低头一看,发现衣角正在被卷入了机床里。死亡、小五、恐惧……瞬间充斥在他脑海,他将要与那道力搏斗时,机床马达声却突然减弱,接着一双手背后拉着他,徒弟刘文在背后使劲拉着他,并且一边喊道:“师傅,使点劲。”
顾白和徒弟坐在地上惊魂未定。要是不是徒弟时刻留意着他,一个健步关了电源和拉住他,顾白的一生是真的完了。
9
顾白惊魂未定地瘫坐在椅子上,似乎他被卷入机器的消息传遍了厂子。路过的人都特意张望着他,这让顾白觉得自己像只被生活戏耍的猴子。
他刚踏出车间大门就看见了正在跟单的李晶,可路只有窄窄的一条,顾白想,碰面是避免不了的事情。或许可以等李晶装完车再过去?顾白还在想,却发现远处的李晶早已看着了他。
顾白不得已低着头硬着头皮往前走。他早已闻惯喷漆部刺鼻的油漆味,挂在铁钩上被随意改色的电气零件无奈而绝望。他看着自己的鞋尖来回交替,好像这样就可以忘掉周围的一切。
“你没事吧?”
温柔的女声让顾白感到酸楚,顾白从来没和她说过话,说到底也只是点头之交。后来,顾白连点头都省了,他终究是慌于维持彼此之间奇怪的感情。而此刻,李晶的问候,却打动了他。如果刚才被机器卷进去,那么他便和她的男人一样,将她们母女抛弃在这个世界。
“我没事。”顾白抬起头含糊地说。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场面冷却了几秒,顾白在这几秒钟好好打量着她。他觉得,眼前的女人很是亲切。
“谢谢你送的书。”李晶温柔地看着他说道。
顾白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内心的秘密被突然公开,这比刚才被卷入机器里更让他难受。顾白脑海中浮现他和李晶组建家庭之后的场面。李晶和两个孩子繁琐事情让他无法呼吸,顾白不愿意一辈子耗在这,也不愿意一辈子被其他人捆绑着。他没有回答,只是低头顺做同意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穿过拥挤的人行道,他时刻被后面穿插的摩托车催促着让道。这个世界简直荒诞透顶,他在自己的道上行走,却被嫌弃碍事。
天空像被烟熏过,顾白看着褶皱的黑云,很不是滋味。他又看见在上楼必经的门口处早已坐满了闲聊的人。顾白很不愿意和他们打招呼,他很想躲开那些乐呵呵的街坊。可顾白知道,不聊到半夜他们是绝对不会散场的。
顾白尽量让自己打起精神。
“小顾回来了……”
顾白远远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了更多怒气。他想像鼓风机一样将怒气吹进灶台里,然后看着自己的怒气变成灰黑色,从乌漆嘛黑的烟囱跑出来。
“小顾快坐下。”七婶焦急地摆弄着身旁的凳子。顾白任由七婶扯着他的衣服一股脑地坐下。
对面的女子让他想起了谁。
10
顾白听着微弱的麻将声,人生的片段就似麻一张张排开,然后又一张张打出去,永远不知道输赢。
他打开电脑,点着烟灰缸里半截的烟。他想,自己到底不算是有烟瘾的人,不然为何烟灰缸里有没吸尽的烟蒂?顾白又想,对于生活和文学上也一样,或许并没对它们爱或者恨到极致。他的一生也不算是固执而挣扎的一生。他只不过以枯燥的生活和难以实现的梦想作为借口麻痹自己罢了。
一只老鼠从窗口走过。顾白觉得多么像躲在黑夜里的自己,渴望食物却又被害怕发现。
“谁不想成名?因为只有成名了才能有更大的影响力去改变这个世界。”
顾白顿时感到脸红,他觉得自己正混入英琮之类人当中。
人群散去,独留七婶和他坐在位置上,七婶对他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不是说非要你将就,而是人不能总期望太高,觉得不错就一起过吧。过日子的事慢慢磨合就自然舒服了。”
他想自己感情上到底算不算执着的人?二十年多年来,他在无数个夜里想着林慧,他把她的照片摆在书桌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电脑上每天写一些给她的话。可二十年多年来,他从未主动联系过她。他要的只是爱一个人,不在乎她知不知道。
顾白听见楼下梦呓般的声音,应该是谁糊了一把。接着是一阵说话声、麻将声,然后声音又逐渐变小,一切重归安静。他想,人的一生就似这般。
11
顾白在车站口小摊档买豆浆和菜包子,背后传来两个小孩的声音。
“叔叔,早呀。”
顾白回头发现正是李晶的孩子。而李晶站在小孩背后,肩膀挎着一个红色的提包。李晶对他莞尔一笑:“早呀。”
顾白说:“早。”然后低头对两个孩子说:“你们把书看完了吗?”
“我们都看完了,叔叔。”顾白觉得这两个孩子想刚破壳的雏鸟,正闭着眼张着嘴希望喂食。他觉得难以难受。
顾白接过豆浆和包子想要离开,李晶温柔地看着他说:“谢谢你对孩子的照顾。我其实……要结婚了,和隔壁厂的电工小张,希望你能来喝一杯。”
这让顾白始料未及,他先是惊讶,接着是一种被骗的愤怒,继而是羞愧和落寞。那一刻,他竟感到眼眶发烫。顾白知道,眼前的女人曾对他动心过。可她,耗不起漫长的等待。
“好。”他用微弱而潜藏失望的语气回应自己的心事,这或许是他最后能做的。
12
顾白摊开烟盒纸,拨通了电话。
“让他在你这打打杂。”顾白语气像是央求道。
“工作是小问题,问题是不是谁都可以成为作家。”英琮看着顾白包扎的手。
“这我明白,到底是个年轻人。一辈子待工厂就毁了。”顾白说。
“这我理解。”英琮说。
顾白明白他所理解的,但顾白此刻觉得自己的一生也说不上毁了。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并无好坏和对错。
他放下电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人生还没到达特别糟糕的地步。
11
顾白在白云机场遇见林慧已经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当时顾白在候机大厅看书累了放松脖子,他一眼便看见了远处的英琮。顾白知道,他们会坐上同一航班抵达目的地。英琮作为颁奖嘉宾将会给自己的徒弟刘文颁发文学新人奖。
顾白时隔半生仍然能一眼认出英琮身边的林慧。女人穿着简洁而大方的裙子,体态与气质都非常优雅。顾白又将视线往别处看去,他的妻子李闻正抱着自己的小儿子朝他挥手。
“你小儿子非要吃甜筒。”李闻走到顾白面前,把儿子放了下来,然后蹲下身子用纸巾给儿子细致地擦着嘴角的雪糕迹温柔地说。
顾白看着打扮精致且仪态端庄大方的妻子,想起初次见她时,李闻坐在他对面,微醺的月色抹在在脸上,挂在墙上的小灯泡的光轻轻落在她手指。顾白觉得此刻的嘈杂只像深夜远处传来搓麻将的声音。
“爸爸……爸爸……”
顾白晃过神来,看着可爱的儿子以及贤惠的妻子突然感到内心惭愧。他一把抱起儿子,在脸上咬了两口。然后对妻子温柔一笑,将一只手递给李闻。
“走,爸爸带你坐飞机去。儿子以后要当科学家还是像刘文叔叔一样当个作家?”
“爸爸,我要当作家……”儿子用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答着。
顾白看着儿子,觉得这一生总算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