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和帝永元八年的冬天,洛阳城内寒雪初落,正是和帝刘肇立阴氏为后不久。这位阴氏是南阳新野人,南阳郡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与其皇后阴丽华的故土,而阴氏正是阴丽华兄长的曾孙女,可谓豪门世家,深阁闺秀。
然而初为皇后的阴氏或许没想到,这一年白雪覆宫墙,她在深宫之中竟看到了家乡人。那是一个如她一样年轻,却比她更貌美的女子,美到史书都愿意为其容貌多赞美几句。这位刚入宫的美人叫邓绥,同是南阳新野人,同出自世家贵族,却成了皇后阴氏一生的噩梦。
邓绥初入宫时刚十五岁,而皇帝刘肇也不过十七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又年貌相当,我想,他们或许也曾如平常人家的小儿女一样郎情妾意过吧。邓绥入宫的第二年,刘肇封她为贵人(东汉时期,贵人仅次于皇后),对她的宠爱很快就超过了皇后,于是邓绥自然遭到了阴氏的嫉恨。史书写邓绥面对阴氏的打压,表现得谦卑而恭顺,明显流露出男权文化中对贤德女性的理想塑造,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懂得如何谨慎保全,如何以静制动。
邓绥极美,却不只美在容貌。自小喜欢读书的她曾因疏于学做女红而被母亲责骂,于是她就白天学做女红,晚上继续看书,所以年少时即通诗书,这在寻常女儿中很是难得。当年邓绥让刘肇一见倾心的,或许是她的美貌,然而多年盛宠不衰,则应源于她那超出一般女儿家的学识与眼界。这样的邓绥在面对皇后的刁难时,就选择避其锋芒,能忍则忍、能让则让。然而年轻任性的阴皇后可能没想到,在爱人眼里,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是惹人怜爱的,于是邓绥的隐忍与退让让刘肇更觉感动和疼惜。不过,焉知这不是邓绥自己的策略呢?
邓绥更会做一些阴皇后绝不做的事情:劝皇上去别的嫔妃处,以及为皇上挑选美女绵延子嗣。史书上后妃贤德的标准中必有一条:不妒忌。然而男权社会永远不明白这一标准包含了多少哀凉,这哀凉不仅是对女人,也是对男人,因为不爱又何来妒忌,所以当邓绥大大方方地将皇帝送向别人时,我不禁替刘肇感到悲哀。
只是再多的谦让也躲不过皇帝的情愿,邓绥受宠如初,阴后更加愤恨。于是一次刘肇病重之时,阴后早已不顾念夫妻情分,只想着刘肇死后如何对付邓绥。这宫苑深深,多少初见初识的感情都被争斗与倾轧细碾成灰。然而病得快死的刘肇却奇迹般地好了,阴后恶毒的诅咒与盘算也传到了他的耳中。而我一直怀疑,当时的刘肇真的病得十分严重吗,为何就在阴后盘算害死邓绥时,他又好了?是命运使然,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之后,阴后又被告发在宫中行巫蛊之事,于是刘肇将其废黜,阴后的父亲自杀,兄弟流放,阴氏的宗族亲属及其内外兄弟都被免官后遣送还乡。不久,刘肇立邓绥为皇后。
看历史时我总会好奇,多少斜阳巷陌、老树前尘,真的就如史书中所写的一般吗?阴后被告发行巫蛊之事,中间又有多少曲折和真假?然而无论真假,刘肇立邓废阴,中间毁了一整个阴家,那是东汉初年就与皇家联姻,权势极大的家族。或许刘肇废立皇后,真正的目的就是摧毁阴家,而并不是因为他喜欢邓绥,正如东汉之初,刘秀废郭圣通而立阴丽华。毕竟,那些与政治相勾连的爱情,其背后往往别有门洞。
或许是邓绥本就知道这是一场政治阴谋,或许是饱读诗书的她知道站在权力的巅峰需要面对什么。于是身为皇后的她并没有借机让族人加官进爵,而是非常谨慎地牵制家族的势力。只是邓绥为后仅三年,汉和帝刘肇因病驾崩,年仅27岁。和帝一生多病,其子也夭折很多,有一长子刘胜,却因有痼疾而未被立为太子。刘肇忽然驾崩,按理,刘胜应即位,然而邓绥却借口刘胜久病不治而不立他,却从民间抱来一个只有百日的婴儿,跟群臣说,先帝因为皇子接二连三地死去,于是就把后来出生的皇子秘密送到民间抚养。史书上说群臣中没有知道这件事的,同样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的生母是谁。于是这位被“秘密”抱出宫,又被莫名抱回来的百日婴儿就这么越过了先帝的长子而登基即位。由于皇帝太过年幼,已是皇太后的邓绥临朝摄政,那一年,邓绥25岁。
而那位小皇帝仅在位八个月就夭折了,史称汉殇帝。两千年前,婴儿的存活率较低,孩子夭折也是正常,然而小皇帝夭折前邓绥的一些行为很是耐人寻味。小皇帝延平元年八月夭折,而那年三月,邓绥让清河王刘庆前往封国就位时,却留住了刘庆十三岁的儿子刘祜,理由是皇帝幼弱,担心将来发生不测。而五个月后,小皇帝果然夭折,邓绥接刘祜入宫即位,自己仍临朝摄政。这种种巧合放在一起,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史书的背后又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或许是多年宫闱生活让邓绥早已看清人世冷暖,或许是不同身份地位就要面对不同的局面和抉择,身为掌政太后的邓绥已不是数年前那美丽恭顺的后妃。为保地位,她重用自己的兄弟,镇压反对自己的朝臣,久握权柄而不愿还政,对此,史书颇有微词。然而东汉一朝自始至终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但邓绥执政的十几年里,内治水旱,外平西羌,躬自处事,安邦兴国,虽重用族人,却懂得唯才是举,所以其执政期间,东汉难得出现外戚宦官均不能为祸的局面。同时,邓氏一族也懂得进退,最受邓绥倚重的兄长邓骘是当时的大将军、仪同三司,史书称他“委远时柄,忠劳王室”,“深执谦退,笃志忠纯”。然而,再鞠躬尽瘁、忠纯谦退,也逃不过权力之上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
公元121年,邓绥去世,年四十,谥号“和熹”。她去世后不久,邓氏一门惨遭陷害,邓骘自杀而亡,世人唏嘘。这似乎成了千年来,平衡皇权而走不出的怪圈。当年,邓绥看着阴后一族被抄斩时,是否也心有余悸?执政之时,她赦免阴氏之罪,让他们重回京城并返回他们的钱财,除了安抚人心,是否也有兔死狐悲的怜悯与恻隐?
然而这世间万种人世悲喜,不过都是一度春来、一度秋去、一度滋荣、一度凛冽,从来如此。而我却只想在历史的厚重之中存一丝小儿女的遐想:那年垂杨紫陌洛城东,尚未在宫中挣扎的邓绥可曾也与谁把酒祝东风,有过一段史书不曾记载的美好?
只是岁月走到最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