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清圓時」壹

  謹以此文致敬我的青春歲月(什麼


1.

  尹清园从写字楼里出来时接近下午四点,新项目就要启动,前期准备工作让尹清园和同事们焦头烂额,今天下午是这周第一个大段的空闲时间。

  五月份的风有些熏人,昨日的雨水已经蒸发的不留痕迹,行人手里捧着加了冰块的饮料,经过尹清园的时候留下冰块碰撞的声响。四点钟的阳光依然带着灼热的温度,不依不饶地照下来,她第二十一次腹诽这见鬼的天气,明明前天还冷得要穿风衣。还好这里是林荫大道。她想。

  距离和朋友约的餐馆还有一个红绿灯的距离,朋友本来想约在尹清园的住处附近或者公司楼下,尹清园坚持要去尝尝她们高中毕业旅行时曾经一起吃过的这家餐馆,美其名曰“重走过去走过的路”,害得朋友横跨两个区千里迢迢地赴约。

  时间还早,太久没拥有过这么大段的空闲,尹清园突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等红绿灯时,尹清园抬头看着树叶枝桠间流出来的光影,热归热,太阳下山前一小时永远是美好的。她不由自主地笑,也许是因为风熏的醉人,她忽然不记得过去这些天里需要靠咖啡因才能拯救的疲惫,也忘却了明天后天的工作计划,只是定定地站在路边看着树和更高远的天空。

晴空中漂亮的蓝色浸没一切。她喃喃自语。就连阴影都因为我们而退却。*

2.

  清园在高中时代是个标准的小文青。

  倒也不算是鲜为人知,毕竟很多人在认识尹清园前就已经听说了尹清园的光辉事迹。

  她有段时间迷上了莎翁,每天早上同学们背着法国大革命元素周期表,她念着彼时还没有烂大街的“Thou’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rate”。从天色漆黑的冬天到暗蓝色的初春早晨,尹清园读完了十四行诗和哈姆雷特,读到抑郁难平的地方就多读几遍。

可惜好景不长,第十二夜没读几天就被巡查老师抓到了办公室,还没等尹清园解释,书就被撕得粉碎进了垃圾桶,班主任翻出上次联考的成绩单指着尹清园惨淡的化学成绩质问尹清园,后来发生什么大家不清楚,只知道尹清园气得摔了办公室的门,跑到楼顶坐下,试图远离人群冷静下来,最后却还是把脸埋在外套宽大的衣袖里哭了。

  文学是这样,艺术是这样,这些美好、精妙的事物纵使再有生机,也敌不过残忍和暴力,它们将人文和白日梦撕得粉碎,后者却无法为自己辩解一丝一毫。而要人们放弃自己的白日梦十几年如一日的关在高墙里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尹清园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泪水里包含了太多成分,尹清园没法分辨。

  周风和就是那个时候认识尹清园的,或者说是不摔不相识——周风和是和办公室的几个老师一起被尹清园的摔门而去惊到的。周风和倒是没有看清尹清园的长相,此前也并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只是记得当时傍晚暖黄色的光洒在尹清园身上,把她的轮廓映得那么柔和,她却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问,那我们的教育到底是不是在培养完整的人?

  回答当然很简单,典型的大家长式回答:先把考试考好再来问也不迟。还附赠了对尹清园理科成绩的评价,以及带有羞辱意义的“这样的成绩…其实没关系,尹清园你将来肯定要读文科吧”。

  然而那并不是周风和希望听到的回答。

  后来日子重新回归平静,周风和依然专注于数理化,偶尔去办公室找资料的时候会期待一下可以碰上尹清园,想问问她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或者聊聊莎翁的哪部作品好到可以每天欣赏,周风和时常会被自己这样的想法逗笑,居然会因为一个听起来有些无厘头的问题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念念不忘;尹清园依然读诗,总的来说依然维持着过去的生活,区别是因为比从前用了更多的心思,好几次考到了很好的成绩,尹清园最擅长的地理考到了年级第一,不过相比之下理科就显得太过平淡,化学老师总叫尹清园去讲错题,尹清园无奈,听完批评之后化学课依然在课桌下读书,谁让化学老师讲的没有普希金动人呢。

  杏子黄的季节,天光也变得很长。重点班的同学早就划好了文理科的阵营,在心里填上了那张文理分科表。就好像不会有人来问周风和要不要选文科,也不会有人去问尹清园要选什么——上周她英语第一的那张成绩单还在墙上贴着呢。

  所以尹清园轻描淡写地说“我要读理科”的时候同学们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尹清园。

  “哈?所以要去读理科了?“学习委员在一头雾水地被赠送了一本历史资料之后被尹清园的回答搞得更加一头雾水,“明明文科成绩那么优秀啊。”

  “也算是临时起意的决定吧。“尹清园一边回答一边整理着手上的资料,以后还有用的放一叠,准备送人的放一叠,直接扔掉的放一叠。

  “这种事情也可以临时起意的吗?“难道大家不都是早就定好的吗。

  “嗯,是啊。这一年太忙了,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只好临时选一个。“

  至于尹清园的理由呢?说起来也够天真的。彼时尹清园常常在论坛上发表一些自己写的东西,有书评有诗歌也有日记,都不长,主要是尹清园也没有很多的时间可以上网,偶尔也会收到不同的评论,尹清园大多只是看看就一笑而过。五月份考完某次联考,尹清园破天荒地发了一篇长文,文章名叫《昨日风絮》,讲的是两人命中注定,受时局阻碍而有缘无分的故事,结尾时战乱结束,春日已至,主角在满城风絮时离开物是人非的北平,谁料恋人学成归来,却找不到主角的踪影,只能在柳絮纷飞时追怀自己的恋人,读着为恋人写下的诗句。末了尹清园写到,换做是我,我不会为了真知放下真爱。数学要第三次考砸了,写作又是我的真爱,难啊。

  本来没指望有人认认真真地看完,结果隔天尹清园收到了回复,对方说真是不忍卒读啊,但还是挣扎着读完了,我觉得真知和真爱都不必放下。任何学科比你现在眼前所见的广阔得多,别过早地放弃,否则将来可能会彩笔新题断肠句的。*

尹清园那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好吧,她想,为了不题断肠句。

  后来转述给周风和的时候,周风和说就这样?清园说就这样。周风和笑说倒真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不过也许这就是命运吧,不然你怎么和我相遇呢。

3.

  周风和那时候不知道尹清园的名字,也就是被摔门的一次交情,也不认得尹清园的长相,所以周风和和尹清园分到同一个理科班的时候并没有那么浪漫的开始,作为数学课代表的周风和跟尹清园讲的第一句话是:你的数学作业写完了吗?

  彼时尹清园连新班级的人都认不得几个,更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什么职务,于是尹清园对周风和讲的第一句话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反问式回答:逃避问题的小伎俩。尹清园这么回复多半也是出于心虚。尹清园前天看了一部让人意难平的电影,主角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和住所,最终又被夺走了,尹清园看着主角用书遮住脸哭泣的镜头也哭得稀里哗啦,很光荣的失眠到凌晨,很光荣的睡过去了第二天的数学课。不巧当天刚好讲那一章最难的一节,作业很难写,尹清园拖到第二天上午才坎坷地写完,而规定的时间是前一天的晚自习下课前。

  “…我是负责收数学作业的。”周风和觉得好笑,问了这么多人,尹清园是第一个这样回答的。周风和说着晃了晃手里收好的一叠习题册,向尹清园证明自己的职责所在,“你写完了就交给我。”

 

  说起来挺奇妙的,清园至今都无法解释为什么经过这样一次短暂的交集之后自己会开始无意识地关注起周风和来,周风和会把这些难以解释的事情统称为命运,清园对此表示反对,她觉得这纯粹是逃避问题,一定会找到合理的解释。

不论如何,关注的发现就是周风和实在是让清园羡慕的那种人——至少有时候是这样的。周风和很少会主动社交,但就是有一种天然亲和力一样的磁场,没过两周他就拥有看一群可以讨论题目可以一起打球可以约着去吃饭的朋友。清园常常看到他在走廊上和不同的人谈笑,考完试之后和朋友一起吐槽这次的语文题目——他总是可以很自然的加入一群人的讨论。这也终究是清园只能羡慕的特质,毕竟我们的尹清园同学走在路上跟同学打招呼都觉得尴尬。

 

  秋季校运会照例是在一场秋雨之后举行,对尹清园而言就是两天比较轻松的室外自习,她准备了新的期刊、物理试卷、红茶和巧克力,想和从前一样消磨时间。

今日万里无云。田径场上人影憧憧,欢呼声一阵一阵的爆发,冠军站在台上等待颁奖。她深吸一口气,试图专注于自己最爱的专栏作者。空气里弥漫着秋天特有的味道。

“在这里看杂志很惬意吧?”室友递过来一罐草莓牛奶,“刚买的,可以喝吧?”

清园接过来,跟室友道了谢,“对啊,晒晒太阳看看书,是挺美好的,也是因为最近天气都很好吧。“

“你这两天都在这里吗?”室友好奇,“感觉随时抬头都能看见你在这。没报名那些比赛?”

“没啊,这些激烈的运动项目我一向不太灵光,”她笑,“就不用说广播站念的那些激烈的加油稿了吧。”

  “对,我听到的稿件每个字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室友想想也觉得毛骨悚然,想来也不是她的风格,“那你也不看比赛?都不感兴趣?”

  “还好吧,“清园想了想,“只是我并不是很有集体荣誉感的那一卦,也不是到处都能呼朋唤友的社交爱好者,所以没有觉得我必须要到场看比赛什么的。对了,刚刚出什么事了吗?那么多人围在一起。”她随意开了个话题。

“噢,我刚从那边回来,是有人短跑受伤了,已经送去校医室了。”

清园愣了下,“那…严重么?受伤的是男生?“

“是女生啦。应该没什么大事。”

“哦,没事就好,”清园点点头,“那等下还有什么比赛么?”

“啊…好像还有一场200米跑?不论如何希望不要再有人受伤了吧。”

“……”

“你是想要到那边去看比赛?”室友问她,“好像也快要开始了吧。”

清园的动作依然停留在拉开易拉罐的拉环上。

周风和报名了那个项目。室友借来校运会的册子的时候尹清园也翻了翻,看了一圈别的没记住,独独记下了200米的项目底下有周风和的名字。

九月二十八号,下午三点三十六分,1431号。

清园在脑海中默念了一遍,每一个字都记得那么清晰。

但是…原因呢?清园问自己,记这样一串明明毫无意义的数字的原因呢?

“我说尹清园同学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讲话?”室友无奈脸。

“…啊?你说什么来着?”

“我是说,是不是不喜欢草莓牛奶啊?拉开了也不喝。下次告诉我喜欢喝什么啊。”

清园窘然,“不是不是。我们去看比赛吧。”

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三点二十五分。

就这样清园拉着室友站在了跑道边上。准确来说,是紧贴着跑道边上的一圈黄色警戒线;用室友的话说,她当时都快要站到第一道上去了。

  三点三十六分,信号枪响,周围的加油声此起彼伏,清园攥紧手里的易拉罐,耳边嗡嗡作响。直到周风和跑过清园面前的那一刻。

  一切都依然明亮着,人群依旧喧嚣着,她手中的易拉罐里依然飘着香甜的味道,心中的问题和一边室友的莫名其妙也还存在着,只是那一刻,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她只记得周风和那天穿的还是最常见的那件白色上衣,落到半空中的太阳将他的一切都染成金色,包括飘起来的发梢。经过她时带来的风是温柔的。

  后来周风和知道的时候笑清园的描述太像少女漫画,清园说少女漫画就少女漫画吧,反正那就是我那个瞬间看到的一切。周风和说所看到的一切就只有我?她冲周风和翻白眼,说数学接近满分同学,这就是你的重点吗,我拒绝回答这个白痴问题。

  她记得那天有一样温柔的风。

 

4.

  “你怎么还是没改这个迟到的习惯?”何露桥作生气状,“我说约七点,你非要六点钟来。结果呢?我横跨两个区都比你准时。”

尹清园双手为朋友捧上柠檬茶,“我刚才找不到路了,太久没来过。您消消火。”

  “骗人也换一套说辞吧,你都在这片区域工作三年了,哪条路不认得?”

  “工作三年也敌不过我的路痴。您消消气,别跟我一般见识。”

  “下次再迟到你要请客!”

  餐馆一切如旧,桌椅柜台都还是曾经的摆设,厨师好像也没换,尹清园最爱的海鲜冬瓜盅和鲜虾云吞都还是记忆里的味道。“还记不记得今年是什么年份?”

“什么年份?”尹清园不明所以。

“现在你快28岁了吧。”露桥吸了一口柠檬茶。

尹清园放下碗筷,“所以呢?我提醒你不能年龄攻击啊。”

“谁要攻击你的年龄了?我是说,今年是我们毕业十周年,按照惯例我们有同学聚会。”

“所以呢?”

“所以班长前几天联系我,说我们也要不落俗套地办一个聚会,就下周五,还问我跟你有没有联系,他们都联系不到你。”

“噢,就说联系不到好了。”尹清园低头专心致志地跟玫瑰豉油鸡较劲,“不去。”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露桥叹气,“他们说周风和也会去。”

“跟我有关系吗?反正我不去,”尹清园声音高了一个度,“无非就是比来比去,假惺惺地说说笑笑,没劲。下周五我还工作呢。”

幼稚。露桥都懒得揭穿尹清园的谎言,下周五尹清园本来还约了自己去看展呢。

“我警告你别把我联系方式给别人啊,你就说联系不到我就行。”

“好好好,吃饭吃饭。”露桥打发小孩似的把虾饺推到尹清园面前。

怎么可能呢。尹清园隔天就接到了陌生来电。

“怎么就不能去呢?”

“哎…我都说了周五有工作。为什么我就非要去呢?”

“什么工作不能推一推呢?而且,”对方顿了顿,“小周也会参加啊。”

“什么意思?周风和要去我就也要去?”尹清园皱眉,“周风和又不是我的决定性因素。”

对方叹气,“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较劲呢?”

“没有。”

“没有为什么不去?你就那么不想见当年的同学?而且退一万步讲,多个朋友总是好的。”

“现代文明最大的特点就是:不问为什么。”尹清园最听不得大家长式的说教。

“……谁管你。我把地址发你,周五记得来。”

对方无情地挂了电话,留下尹清园一人在电话这断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这都什么人啊。

5.

  十二年前何露桥也还是不谙世事的高中生,脑袋里不像现在装着这么多完不成的KPI,当年的何露桥还是work hard play harder的典型。和周风和相约吃饭看电影的也有她一个。

  说起来挺神奇的,开学第一天尹清园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没有很多空位了,也几乎没有尹清园认识的人,社恐发作的尹清园选了靠窗的位子——好巧不巧,也就是露桥的旁边。没过多久班主任叫大家换正式的座位,座位表的名字尹清园没几个认识的,到了指定的位子坐下,发现右边又是露桥。

  后来露桥说,当时自己的内心想法是,完了,这人一看就不好相处。

 

 

  尹清园和露桥的友情建立得也很简单。尹清园小时候就练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宣传委员何露桥同学有一双善于发现人才的眼睛,两眼发亮地问尹清园要不要试试办板报,问的时候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谁想到尹清园点点头说好呀,什么时候。

  办板报算得上是一门苦差事,显然学校不会给办板报的同学一段特殊的时间专门去写写画画,只能用上一切琐碎的时间,见缝插针,后果就是学习时间和休息时间都被挤占得所剩无几。何露桥见尹清园这么痛快地答应,几乎要感动得热泪盈眶。

 

  “所以你是以前练书法吗?“又是放学留下的一天,何露桥正在给五星红旗涂色,也并不想放过聊天的机会。

  “算是练过几年吧。一年级时候放学早,我妈常常加班没法接我回家,就干脆让我放学先去小学对面上一个小时书法班。“

  “一年级啊?厉害厉害。”何露桥抱拳。

  尹清园笑着摇摇头,“说起来挺好笑的,后来我妈没那么忙了,我在书法班的课也上完了,最后一次课结束我妈来接我,那也是她第一次参观书法班的教室。我记得教室门外是一块类似长廊的地方,墙上挂了书法老师的作品。我妈说现在的学生还是有点功底的,墙上这几幅跟她小时候写的差不多。”

  “书法老师怎么说?”

“除了尴尬地笑笑还能怎么办呢?”尹清园想起来还是觉得尴尬,“把实情告诉我妈的时候,她说还好下个学期不学了,也还好学校附近开了新画室,不然你的书法再跟着他练下去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然后呢?”

  “然后第二天我妈就带我报名了离小学最近的画室。“

  对方没良心地哈哈大笑,早就觉得尹清园活得很随机,没想到八成是因为有一个教育孩子教育地很随机的妈。笑够了又问,“…所以你还会画画哦?”

  “是啊,一直学到四年级,后来画室搬家了,也没有公交车可以到,我妈就没再送我去了。“尹清园想了想,“不过画室门口的烤饼真好吃啊,焦脆金黄的,每次吃到都觉得特幸福。说起来我到现在还特别怀念。”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总之你真是太有趣了。想想觉得幸好我问了一句要不要一起办板报,不然接下来的日子不知道无聊了多少。“何露桥说,“以后一起去吃你们画室门口的烤饼吧。”

  参与这段谈话的不止何露桥和尹清园,还有在教室门口等人的周风和。周风和分到隔壁班的好友留下来打扫卫生,然而结果却是好友打扫完卫生又陪着周风和在教室门口听完了尹清园和何露桥的对话。

  尹清园讲书法班,讲跟画画的渊源,讲小时候失败的学琴经历,讲古典音乐和Queen,又讲自己现在觉得结果什么的没那么重要,好好玩才是唯一的选项…在她的叙述中,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有趣。有趣到本来在不耐烦地催促好友的周风和会花上整整半个小时站在门口听一场和自己无关的谈话,吃晚餐时看着寡淡的白粥周风和会突然想要去尝尝画室门口焦脆的烤饼。

  今天挺奇妙的,周风和想,一切都是。

 

6.

和普通校园故事不一样的是,我们的周风和同学没有因此而去刻意地接近甚至讨好尹清园,尹清园也没有因为运动会上不知所起的情绪而去像其他追求周风和的人那样主动和他交谈,各种题目、考试、竞赛才是生活的主色调,相比之下少年人的情绪都只是沧海一粟,埋在抛物线和阿房宫赋里什么都算不上。

  一场秋雨之后温度骤降,很快冬天就要来了。尹清园记得自己那天高估了气温,只穿了薄薄的外套。然而中午放学之后照例是要留下来写作业的。

今天写完这题我就走,尹清园想,好想早点回去吃一碗暖和的汤面啊。谁想到那题后来上课用了二十分钟才讲懂的物理就是写不出来。彼时固执又占了上风,等尹清园写完,空荡荡的教室里已经只剩下两个人。对的,另外一个就是周风和。

  尹清园冷得没有想要跟别人寒暄几句的意愿,甚至都没去看另一个人是谁,跟周风和说过“走的时候记得锁门关灯”之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太冷了,她想,以后一定看天气预报。

  “你觉得我们的教育是不是在培养完整的人?“

  “…啊?“对方冷不丁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尹清园猝不及防。

  周风和转过身来看着尹清园,认认真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觉得我们的教育是不是在培养完整的人?”

  “总的来说,不是。“

  “去年我在办公室领资料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

  “……”

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是她反问老师的,当时被敷衍过去了,她也很生气地摔门走了。”

“噢,为什么?”尹清园并不怎么感兴趣地提问。

“因为读书,很可笑吧?这本来是一个最应该读书的地方。后来我又去办公室的垃圾桶里把书捡回来,就算被粉碎了,至少它也需要有尊严地存在着。那本书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只能看得出是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烫银的封面还是很美。现在它还躺在我的抽屉里。”

她愣了,整理书本的动作随之停下。

“可惜我好像没再见过这个人,但是这个问题一直埋在我心里。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我只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所有人都说要世俗的成功,可是然后呢?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内心活过。“周风和的语速很慢,不知道是讲给尹清园听还是给自己听,“所以好想见见那个人,问问答案是什么。”

  “既然这不是你想要的,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尹清园说。

  “嗯…小时候会想住在海岛上,可以在看得见大海的房间里写作,或者什么都不做,和朋友坐在沙滩上聊聊天,也可以看一天的海。可是后来越走越迷失了,现在不知道想要什么呢。“周风和苦笑。

  “哇,小时候的向往都真好,“尹清园撑着下巴笑,“可惜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教育培养的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很遗憾。”

  “那你呢?你也甘于如此?”

  “我只想要多看看这个世界。各种意义上的。“

  “就是这样?“

  “哎,你小时候有没有读过《汤姆索亚历险记》?“

  “读过。“周风和疑惑地点点头。

  “那是我在书店买过的第一本书。小时候不懂那么多复杂的背景知识,就只是觉得有趣,就读下去。后来读书都是这样,没读过的作者就买来看看,因为好奇。所以读过好书,遇见过好的作者,也碰上过号称畅销世界但很名不副实的书。“尹清园笑,“后来想想,人生不也是一场奇妙的历险记么?你不知道明天会遇上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不知道选择的路会让你觉得沮丧还是惊喜,但是这种不确定性,才是生活最迷人之处。所以勇敢地开始你的历险就好。”

  晚上尹清园久违地登陆了论坛。逐字逐句地敲下这样一段话:

  存在主义告诉我们,人拥有自由意志而获得了生命的不确定性。我们可以自由选择,追寻不同的意义。所以因为不确定性而感到迷茫或者感到悲观的人类们,还是放下这些不知所起的忧伤,快点开始你们的奇妙冒险。去爱,去感受,去追寻。就在此祝你:谈谈笑笑,跑跑跳跳!*

 

7.

  日子过得飞快。尹清园不得不相信岁月如梭这词不是骗人的。

  新学期里周风和的笑容比原来多了不少,愁苦的神情只在碰上语文的时候才会展露。尹清园觉得欣慰,自己牺牲了午餐时间的谈话还是有用的。

  当然在这里希望大家不要误会,语文老师不是让人讨厌的古板教条的金丝边老花眼镜人士,恰恰相反,她是尹清园和周风和以及何露桥在高中阶段都最喜爱和尊重的一位女士,至于周风和答不好语文试题…这纯属个人原因。

  尹清园很少再登陆论坛了,只是偶尔还是写写日记。和周风和的谈话比原来多得多,从冰淇淋哪个口味好吃到“我上周终于终于有空读完了华氏451”再到“你觉得后现代主义传到我们这里以后是不是被误读了?”,从日常琐碎到对逻辑的争辩对哲学的讨论,没有什么不能谈的。尹清园也不再担心数学题了——尹清园最大的心结。周风和随便讲讲就能讲得很清楚。

  尹清园曾经埋头痛哭的楼顶变成了他们躲避人群、对话和放松身心的秘密场所。这总让她想起来Dead Poets Society里那个学生们击节而歌的山洞。

“今天又来探讨什么问题?”尹清园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前一周细雨绵绵,今天是五月份的第一个晴天,楼顶的阳光充沛,色彩饱和度过高的天空中云层被风吹散得无影无踪。

  “今天不讨论了。”也许是因为表情,或是上扬的尾音,明明是否定句,语气里却丝毫没有否定的意思,听起来比今天的好天气还要幸福一些。周风和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尹清园来坐下,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有个好消息分享给你。”

  “什么好消息?这次模考我的数学超过你啦?”

  这是他们两人竞争项目中的一项,除此之外不出所料地还有作文分数、理综成绩和英语成绩。周风和上次模考刚刚输了三项,请尹清园喝了一周她最爱的手捣草莓茶。虽然说售卖草莓茶的那家餐厅距离周风和家只有不到一百米,但却在学校的反方向,周风和只得把自己多年如一日的午休时间削减掉十五分钟。后来周风和看到那家餐厅就想起来自己困得摇头晃脑的下午第一堂课。

  “哈,你想得美。”周风和敲了敲尹清园的脑袋,“这次你就准备好你的钱包吧。”

  周风和小心翼翼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份类似宣传册的东西,印着人文艺夏令营的字样。

  “我打算报名。还是想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参加。”

  “人文么?”还以为你会报名数学物理之类的。

  “你的暑期暂时还没有计划吧?”

  “没有,但是…”

  “上次你有提到想读哲学吧?”

  “是啊,但是…”

  “这个项目的优胜者好像可以比较容易入读T大的人文学院,要不要试试看?就当是为了你的人文梦?想参加的话明天就可以陪你去报名。”

尹清园有些茫然:“所以并不是你打算报名,而且让我报名?”

周风和笑:“对啊,当然是你。这是上周去竞赛的时候在考场外看到的宣传,就去问了一下,结果发现还挺适合你去参加的。因为之前也有帮你留意人文类的项目,但是很多都有限制,说起这个我真的不懂选理科怎么就不能参加人文类项目啦,明明对什么感兴趣不是高中这个选科就能决定的……”

我们什么时候相熟到可以为对方留意适合对方的升学项目了?

就说他明明参加的都是数学竞赛,怎么可能突然关心起人文夏令营了。尹清园想。我妈有问过我今年二十天的暑期怎么规划么?没有吧。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是怎么帮尹清园找到这个项目的,以及阐述尹清园为什么应该去参加,还夹杂着对人文项目报名条件限制的无奈吐槽。

清园静静地听着。光影依旧在对方身上跳跃。

然后还是拥抱了。是悠长的,安静的,周围只有风穿过树叶的声音。

清园讲不出是什么原因。为什么凡事都要有个原因呢?就是因为今天是美好的周五不行吗,天气太晴朗、树叶太绿意盎然、对方笑得眼睛弯起来实在好看不行吗。

很久以后尹清园听约翰列侬,又想起那种难以言表的感受。

………

I see the wind oh I see the trees

Everything is clear in my heart

I see the clouds oh I see the sky

Everything is clear in our world*

And you are the reason why I feel life and love.

8.

  也是没想到人倒霉起来能倒霉成这个样子。

  尹清园坐在咖啡店里用纸巾擦着衬衫上的水渍,如是想道。

  早晨久违地没听到闹钟,因为睡过了半个小时而错过了最早的几班地铁,只能赶着早高峰挤进雨天黏腻的车厢。出地铁站时又迎来了今年第一场暴雨,虽然知道躲一会儿雨势就会变得温和许多,但手表上显示的时间是七点五十七分,距离迟到还有三分钟,她只好不顾一切冲进雨里。工作也不尽人意,之前再三核对好的数据突然被指出有问题,修改期限是下午一点钟之前。好不容易修改好了数据,尹清园刚趁着午休最后二十分钟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和咖啡,还没来得及吃,人事部好死不死地塞给尹清园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尹清园听着实习生小姑娘那句“前辈请多多关照”,心想这下又有得忙了。

  站在公司门口的马路边上,尹清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就低头看看手机的消息回复一下何露桥自己刚下班的空档,洒水车带着音乐把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完了,尹清园小声说,今天好像还是要聚会的周五呢。

  好在旁边咖啡店好心的咖啡店老板目睹了这一切。他拉清园进了咖啡店,又是递纸巾又是递毛巾,漂亮店员姐姐也问清园是不是还好。或许是看她太惨了。

  “要来杯咖啡吗?喜欢喝什么呢?”老板问。

  “啊,都可以,谢谢。”

  “说起来经常看到你在隔壁的便利店买咖啡饮料,有时候也会拿着对面店的咖啡去上班,从来没来过我们店,还以为你对我们店有什么成见呢。”

  “哈?怎么可能?”等一下,不过这都被注意到了吗。我有那么显眼吗。

  “是的,因为这个我们的咖啡师小哥一度想要辞职去对面应聘。”

  “什么?”

  店员姐姐干咳了两声。

  “不好意思…好像说错话了。”老板嘴角抽动。我为什么要这么多嘴。

  “哎,所以是为什么从来没有来过我们这里呢?”店员姐姐适时地加入谈论。

  “其实是因为每到午休时间你们这里人总是很多啦,我一般没有时间等很久,对面比较冷门所以就经常会去。而且最近…”尹清园顿了顿,想起刚才老板说的咖啡师小哥,“听同事讲新来了长得很好看的咖啡师,所以人似乎更多了,今天看到没有客人还挺意外。”

  “……所以就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但是今天也没看到有咖啡师哎,你们刚刚说他为什么要去对面应聘来着?”尹清园环顾四周,除了老板店员姐姐和自己,并没有别人。

  “那个,你有没有一个姓何的女同事啊。”

  您这话题跳跃能力真优秀。尹清园想。

  “何姐是我同事,你们认识?”尹清园的素养就是多荒诞的话题都能接下去。

  “我们的咖啡师小哥就是她年初带过的实习生。”

  “诶?”

 

  这下尹清园全都想起来了。

  年初何姐跟尹清园吐槽现在的年轻人做事太任性,尹清园问怎么了,何姐说费心费力带了好几个月的实习生说不做就不做了,项目跟进了一半,现在一门心思要辞职,怎么劝都劝不住,现在原来实习生做的事情她都得亲自去做。尹清园在何姐办公室外见过那男孩一眼,高高瘦瘦的背影,放在无聊的职业装里也是极具青春气息的好看。窗外的树影映在办公室的玻璃上,新生的绿色明媚喜人,和玻璃后站着的男孩倒是相称,都一样的蓬勃生长。怎么偏就要被困在那几平方米的办公桌上呢。

  后来跟何姐吃饭,听说那实习生去学咖啡师了,打算做咖啡,读了六年的专业就放着不要了,就偶尔给杂志写点相关的稿件。跟露桥聊起来的时候她说真好,再年轻五年的你不也是这样吗。

  “所以他今天怎么不在店里?”

  “小宋今天请假了,说是师兄找自己有事。”老板回答,“不过想喝咖啡的话欢迎随时来我们店哦,看在小宋的份儿上…不是,看在你算是小宋半个前辈的份儿上,给你打折!”

  还好这次没讲错话。老板想,小宋你回来要感谢我一万次。

  “你要不要先接一下电话?我看到你手机屏幕亮了好几次了。”店员姐姐好心提醒。

  尹清园对店员姐姐笑了笑以示感谢,戳了戳手机屏幕,一水儿的来自露桥的未接来电。外加一个大大的19:17。

  我真是好完蛋的一个人。:-)


注释:

*“晴空中…因为我们而退却”尹清园自言自语的话出自纪德《窄门》

*“彩笔新题断肠句” 贺铸《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就在此祝你:谈谈笑笑,跑跑跳跳!” 出自朱光潜先生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I see the wind…in our world” 均出自John Lennon Oh My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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